第24章 不能让她哭(1 / 1)

陆棠推开房门时,屋内极静。只有一盏孤灯静静地燃着,烛火在夜色里微微跳动,将床榻上那道孱弱的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顾长渊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裹着层层叠叠的绷带。从他身上脱下的衣物被随意地搁在床脚,染着干涸的血迹,破碎得不成样子。床榻旁的木盆里盛着深红的水色,血腥气混杂着药味,密密地弥漫在整间屋子里,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陆棠快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退去,门被人轻手带上,隔绝了外头的脚步与人声。这间屋子像是从山寨的喧嚣中被剥离出来,连路过的时间都缓了下来,只剩下一呼一吸之间微弱的生命声响。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熟悉又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顾长渊仍未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浅而缓,胸膛微微起伏,眉心紧蹙着,像是困在某场不愿醒来的梦魇中。

陆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说不上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一整夜的奔走厮杀、调度命令,她像一张弓,被命运一夕之间拉到了极致。父亲死的时候她没有哭,眼下看着顾长渊这副模样,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想哭的冲动,只是觉得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情绪一片空白。

她就这样坐着,怔怔地数着他的呼吸,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不知不觉,思绪一点点涣散开来。

她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护住她。

那些刀锋,那些暗箭,原本该是冲着她来的——可她没有察觉。她在全神贯注地杀出重围,在血海中劈开去路,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每一道刺来的刀枪剑戟,都是他在替她接下。

她以为他一直好端端的待在自己背上,她的刀上只有敌人的血。可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里面也混着他的血,是他护住她的代价。

她的视线缓缓滑落,最终停在他垂落在床侧的那只手上。

她一直觉得顾长渊的手很好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如今这样近的距离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掌心也结了厚厚的茧。只是现在这只漂亮的手失了血色,虚虚搭在床侧,毫无生气地垂着,还沾染着一点干涸的血渍。

陆棠抬手去擦他手上的血迹,指腹所触那茧子粗粝分明,皮肤下却透着惊人的凉意,激得她的手指轻轻一颤。

她喉头一紧,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弯下身,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

四下终于静下来。没人再看着她,也没人再需要她安排调度,这一刻,屋中只剩她与他,只剩一道道断续而微弱的呼吸声。她闭着眼,长睫颤动,整个人像是终于从绷紧的弦上卸了下来。连思绪都暂时停止,只想这样靠一靠,什么都不去想。

她低声呢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顾长渊,你怎么这么蠢。”

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得够多了,父亲的背影还在火光里烧着。但是她的刀还握在手里。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这样害怕了。

可原来不是。

她怕他醒不过来,怕那道微弱的呼吸像父亲一样,忽然就在某个瞬间停了。怕她才刚刚学会撑起这座山寨,他们就又一个个离开了她。

她不能失去他。

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陆棠靠着顾长渊的手,闭着眼,没有泪,只是肩膀一寸寸地发紧,然后又缓慢地松卸下来,像是一场漫长风暴后的短暂修整。她终于在这无人的屋子里,得到了片刻喘息。

漫长的黑暗,无边无际,将他牢牢攫住。

顾长渊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尽的梦魇中,耳畔回荡着的是厮杀声、马蹄声、刀剑交击的铿锵之声,风雪裹挟着腥甜的血气在他周围翻腾。他看见残阳如血,看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看见大地在鲜血中颤抖……可他动不了,他像是被千斤巨石牢牢钉入海底,四肢沉重,胸膛窒闷,连挣扎的余力都没有。

忽然,他听见了谁的哭声。很轻,很低,被极力压抑着,却穿透了这片浓稠的黑暗,如细流般潜入他耳中,颤颤地、微微地,叫人心惊。

是谁……在哭?

这个声音……怎么会这么熟悉?

顾长渊的眉心微微皱起,他想要睁开眼,可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想要抬手回应,可四肢僵硬冰冷,像不再属于自己。

可是——不行。

不能让她哭。

这个念头如利刃扎进心口,搅得他血脉翻涌。他几乎是凭着一股执念,拼命想从这无尽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终于,指尖微微动了动。紧接着意识像是突然被什么扯住了一角,一道光狠狠撕裂黑暗,他的耳边终于有了真实的声音——

“……顾长渊?” 那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沉重的鼻音,几乎是在害怕地试探。

他心头猛地一震。下一刻拼尽全力,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顾长渊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面前的身影。陆棠坐在床沿,眼睛通红,却没有泪,只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

她看到他醒来,整个人怔了一瞬,随即猛地俯身靠近,语气中带着些许慌乱:“你怎么样?哪儿疼?要不要我去给你叫大夫?”

嗓子干哑得厉害,喉咙也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仅剩的唾液落下带起一阵刺痛。顾长渊勉力张了张口,却只吐出一丝微弱沙哑的气音:“……你父亲?”

陆棠的动作顿住,指尖不自觉地更加用力,良久,才低声道:“……他没了。”

顾长渊的目光落在她泛白的指节上,又扫过她通红的眼眶,嗓音低哑,轻轻道:“对不起。”

陆棠喉间生涩,像是有无数话堵在心口,踌躇了半天却最终只剩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不是你的错。魏颂…. 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顾长渊心头微微一滞,他感受到她的手在发抖,却仍旧死死捏着他,力道紧得像是用尽全力才将自己撑住。

“别难过。”

陆棠怔了一瞬,抬眸看他。

顾长渊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要安慰她,却只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不疼的。你忘了吗……我没感觉的。”

陆棠的心狠狠一抽,忍了半晌猛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低声骂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顾长渊看着她,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可视线逐渐模糊,意识开始摇晃,虚弱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

他的世界,再次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