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送葬(1 / 1)

七日守灵,孝帛未解。直至第七日清晨,陆棠亲自送父亲出殡。

这一日,整个十里长山皆披素缟。漫山遍野的白幡高高低低地迎风翻卷,纸钱如雪,在天光未明的山风中零落起伏,给整座山脉染上了哀意。天未亮,山门前便燃起送灵香炉,三牲果品依序摆齐,鼓角声远远传来,沉缓低回。

陆棠头戴素冠,身着粗麻重孝,腰间未佩兵刃,跪在灵前。她手执魂帛,面容沉静,不悲不怒,目光却一瞬未离那副沉沉棺椁。

这身孝衣,是陆峥亲手为她备下的。他说:“若有一日我先走一步,这身衣服,你要穿得稳。这山寨你要撑得住。”

她答应了。所以她不能哭,不能倒下,要好好送他走过最后一程。

棺椁自堂中缓缓抬出时,山风吹动灵棚门口悬挂的白绸,那字字“万古流芳”,在风中猎猎翻飞,仿佛这座山寨也在为昔年旧主送别。灵车起驾,白纸引路,号丧长鸣。山中弟兄列于道旁,皆披麻戴孝,刀不出鞘,挺腰而立。灵车过处,诸人默默俯首,拱手施礼,低头不语。亲近之人则手持麻绳,随行送葬。

钟鼓声声,回响山野。漫长的山路上,棺椁缓缓前行,纸灰飞扬,天地之间仿佛只余这一道肃穆丧列。

行至寨西旧冢,陆棠脱下外袍,亲执铁锄,掘土三铲,再由守冢长老接手安穴。随后,她跪于棺前,奉盏奠酒。待最后一抔黄土覆棺,四周人群皆静默低首。风穿山林而过,白幡翻飞,如惊鹤掠空,又终于归于沉寂。

她的父亲,陆峥,十里长山的旧主,至此长眠于山林之间。

跪别之时,陆棠在一片肃穆中三叩而起,一言未发地走下山道。

等到重归山寨,日子还要继续下去,她如同此前几天一样,召集众人安排接下来的事务。魏颂余党的清剿、山寨的修缮、防卫的调整、兄弟们的抚恤……她一件件地交代着,声音平稳冷静,眼神清明。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众人散去,她才独自离开了。

她去了小校场。她没有告诉顾长渊,她独独偏爱这个被废弃的小校场,也因为这是小时候父亲教她习武的地方。

陆棠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坐到了那根早已斑驳的旧双杠下。双腿蜷起,手臂抱膝,头埋在臂间。四周静得出奇,只有偶尔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不远处倒塌半边的木制刀架上。

那上头仍留着几道斑驳的刀痕,是她幼时劈下的。那时她手还小,刀太长,招式总是断断续续,持刀亦是不稳。陆峥常在这里一边看,一边教,时不时皱眉点出其中要害,她嫌他唠叨,总是笑着赶他走,陆峥也并不真走远,每次都会在不远处站一会儿,看着她练完才离开。

如今,他再也不会来了。

陆棠缓缓闭上眼,喉咙干涩,胸口闷着一口气,沉得发钝。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哭了,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

风自山间吹过,带着彻骨的冷意。

顾长渊又一次从昏沉的梦境中艰难醒来,视线穿过一层朦胧,看见烛火微颤,映出帐幕上斑驳倒影。他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指尖在被褥中轻轻蜷起。

七天了。

陆棠的父亲已入土为安,山寨也在她的调度下渐渐恢复秩序。可他知道,那一份沉着冷静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疲惫。

他闭了闭眼,积攒了片刻力气后缓缓开口:“秦叔。”

守在床边的秦戈应声而起,快步上前:“少主,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带我去小校场。” 顾长渊声音低哑,透着刚苏醒的虚弱,却不容置喙。

秦戈眉头一皱,直接拒绝:“不行,你身上的伤——”

“带我去。” 顾长渊目光沉静,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少主……” 秦戈张了张嘴,想再劝,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堵住了话头。

顾长渊左手扣住床沿,强撑着将身子撑起半寸。“你不帮我,我就自己爬过去。” 他语调未变,却透着一股几乎执拗的残忍。

秦戈神情骤变,一把按住他的肩,低声喝道:“少主!”

顾长渊被按住的那一瞬,只觉得背后那几道尚未结痂的伤口像是被人生生撕开,剧痛宛如灼铁淬骨,从脊背一寸寸往心口烧。他的额角迅速沁出冷汗,脸色苍白,可还是死死咬着牙,不肯呼痛。

秦戈见他这样固执,终是长叹一口气,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顾长渊扶到背上,可即便如此,背起的瞬间,他仍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顾长渊瞬间屏住的呼吸和背上那一层层绷带下微微渗出的湿意。

他不敢再多想,只稳稳地背着背上的人往小校场快步走去。

夜色沉沉,小校场依旧冷清,山风穿堂而过,带着落叶翻飞,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投下破碎的影子。陆棠仍坐在双杠下,披着一袭黑色披风,膝盖蜷起,双臂环抱,整个人都陷在夜色里。

秦戈顺着指引,极为小心地将顾长渊放到陆棠身旁,帮他调整好姿势看他靠稳后才悄然退下。顾长渊靠着铁柱,缓缓吐出一口气。

陆棠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过片刻游移,仿佛并未察觉身旁多了一个人。风吹起她垂落的鬓发,露出苍白的侧脸。她瘦了许多,眼下浮着一层青影,唇色也干裂发白,像是几日未曾合眼。

顾长渊静静地看向她,半晌,低声问道:“还不打算哭吗?”

陆棠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像是没有听见,风仍在吹,夜色沉沉,校场陷入无边的静寂。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哭有什么用?”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干涩,像是被山风吹散的尘烟,轻飘飘的,几乎要融进这夜色之中。

“有用。” 顾长渊答得很笃定。

陆棠终于轻轻侧过脸,回望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说得倒是轻巧。你父亲还在,自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顾长渊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缓:“是,他还在。”

“可你知道的,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顾长渊靠着石柱,夜风拂过他的鬓角,他的声音低沉而轻缓, “我不是没有反复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会如何?”

陆棠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从小跟着他学兵法,学如何掌局,如何带兵,如何取胜。” 他声音很轻,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情绪,“只是终究没人能教我该怎么送他最后一程。”

她怔了一下,眼神微微闪动。

“他现在还在,可终有一天,我也会处于你的位置。”顾长渊微垂着眼,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某种注定会降临的结局,“我想到那时候,我也会明知哭没用,却还是要哭一场的。”

陆棠的呼吸微不可闻地滞了一瞬。

“所以。”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声音轻柔而温和,“陆棠,你想哭,就哭吧。”

陆棠的手指猛地收紧。她想笑,可嘴角却怎么都抬不起来。只能咬着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有病吧……你不是该劝我振作吗?说我身为寨主,应当镇定自持,带大家走下去?”

顾长渊轻轻地笑了一下,嗓音微哑:“你已经在做了,不是吗?”

陆棠怔住。

“你不需要我的提醒。” 顾长就语气平缓,却带着温柔的笃定,“你已经做得很好。”

陆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指节轻轻收紧。

“可我就是做得好……才不能哭。” 陆棠的声音极轻,几乎是喃喃,“哭了,会有人害怕,会有人觉得,我靠不住。父亲,他也这么说。”

她缓缓抬起手,覆在自己眼上,指尖冰凉。风掠过发梢,她抬头望向夜空里的星辰,眼泪终于顺着指缝悄然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点温热的湿痕。

顾长渊看着她,勉力抬起左手,轻轻覆上她的头顶,那是极轻极缓的力道,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没事的。” 他轻声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陆棠低声骂道:“……都怪你,烦死了。” 说话间,她狠狠地抹了把脸,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抹掉什么多余的东西,可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反而越落越多,一滴滴落在自己和顾长渊的身上,热的、沉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终究还是没有收回手,只是安静地,静静地陪着她。

夜色沉沉,天地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