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天还尚未蒙蒙亮时,温初窈便已起了身梳洗。
其实她一整晚上都没有合眼,心底砰砰的跳了个不停。只清点了府上的私物,分给赏赐给院里余下的丫头们。
这大抵已是她留在安平伯府的最后一日,终归是住了这么些年,因而要把剩下的事情全都解决掉。
“姑娘这么早便起身了么?”许嬷嬷听到动静,便起身推门而入,道:“即使是出发去三皇子府,也是要隔好几个时辰的。小姐这是做什么。”
温初窈只温声道:“嬷嬷替我放水沐浴吧。”
许嬷嬷微微一震,虽有几分猜到了姑娘的用意,却也没再多问什么,只退出去烧了热水,还不时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过了小半会儿,许嬷嬷叫小丫头将木桶送进来了。
温初窈慢慢解下了墨绿色的外裳。
内室微冷,却瞧见那一身细腻的皮跟软豆腐似的毫无瑕疵,几乎比冬日外头的细雪还要白上几分。
少女艳若桃李的小脸,更是瞧不出半点骄矜,浑身上下的媚意都遮掩不住。
许嬷嬷心中轻叹,果然温二小姐这惊艳冀安城的名声,自然不是白得的。
原本是人人心爱的一株娇花,只可惜……
“许嬷嬷,你可还记得一事么?”温初窈却对许嬷嬷心底的异样浑然不觉,整个身子都泡在热水中,却还是觉得有些冷。她捏紧了玉白的手指,以此缓解身上的冰冷。
这才若有所思,柔声问道:“当初钱嬷嬷指认我并非母亲的亲生女,靠的是那枚贴身的玉牌与我胸前的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证据么?”
许嬷嬷一愣,飞快的低眼道:“老奴记得……三小姐的背上还有一处暗红色的胎记,当年也专门去请萧老夫人问过,当初嫡小姐出生时身上的确有。而二小姐身上却没有。姑娘为何又忽的问起这样的事情了?”
温初窈的嗓音轻柔:“既如此,那钱嬷嬷的关键证据便是胎记了。只可惜……我最近翻阅医术,女子身上的胎记也是后天依靠药浴可弄出的,不知嬷嬷可听说,即便有人设计也未可知。是么?”
听到二小姐这样的话,许嬷嬷心下暗惊,一时竟接不过话去,“可……当年先夫人身边的确只有钱嬷嬷,就连萧家老夫人也信她。更何况,还有玉牌的缘故,这才众人大多都信了她的说辞。”
温家第小姐的背上有暗红的胎记,却没有黑痣。而自家二姑娘的身上,一身肌肤光滑赛雪,白得跟珍珠一般,又哪里有什么胎记呢?
这件鸠占鹊巢的事震动可不小,到现在二小姐与温家的关系都尚未平复过来。只怕是姑娘心里头永远的伤心事了。
却又只见姑娘看她一眼,缓慢而清晰的吩咐:“夫人不是说钱嬷嬷染了病早已离开了冀安么,许嬷嬷,你且私底下派人将她给找回来。先不要惊动任何人。”
“若是直接去叫她,她定是不会走的。可我记得钱嬷嬷贪财,心眼也多。嬷嬷你且记得费些钱财,或用些计谋,也要使计将人带走。”
许嬷嬷脸色发白,瞪圆了眼睛:“难道小姐以为钱嬷嬷所说的,都是假的不成?”
温初窈则只垂眼,冷冷笑了下,道:“还未确定,只是无意间看到了那张留下胎记的药方,想弄清楚当初的事情罢了。”
她微微一顿,又不忘道:“还有那个声称生下我的外室姚氏,事情发生以后,便被夫人以惩戒为由关进了苏州的庄子上。她眼下被温府的人看得紧,你只悄悄去探听下她如今的便可,切莫必打草惊蛇了。”
许嬷嬷像是懂了什么,心下一凛,立时低低应了声“是”。
许嬷嬷原本是母亲最得力的人,便是因为这点,所以前一世周氏才这么急着将她从自己身边支开。现在想想,这些自然不是巧合。
温初窈眼睛有些发酸,起身的时候,却不小心打翻了木桶。散着暗香的水也登时便溢在地板上,小姑娘身子发软,连坐都有些坐不住。
许嬷嬷知晓姑娘这是心底思虑太重所致。便更是心疼,心下一横,道:“小姐放心,老奴当年在萧家也是有些眼熟的!若是这事真的是有人设计,老奴自会保证叫谁都会付出代价。”
温初窈则漫不经心的道:“无事,反正也即将离开温府了。”
许嬷嬷微顿,则又语重心长叮嘱了一句:“老奴知晓二小姐未必愿意入三皇子府上,只是……这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老奴侍奉这么多位小姐,自然清楚一个道理。既是男人,即便是众人口中的冷硬心肠,也未必是小姐捂不热的。”
温初窈眼睫微微一动,再抬起眼来时,一双桃眼中已是水光潋滟,听着许嬷嬷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底微动,若有所思。
只是却也掩不住眼睛里深处的一丝不安和惶恐。
……
等着日头终于上来,伯府的马车也停在了院子外。
今日安平伯府送自己过去,多半含了些赔罪的意味在里头,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
更加之,现在朝中几位皇子的局势尚且不分明,伯府也不会这么快便暴露自己同三皇子的关系。
果不其然,辞别了父亲后,她便只瞧着叔父来送自己。
“初窈,你祖母也是迫不得已。”安远侯站在马车边上,目光上下掠过她,才叮嘱道:“如今这情势,伯府也是不敢得罪三皇子。你从今往后,切记要照顾好自己。”
“初窈明白。”温初窈低下眼,轻糯的道:“……这些事情,早晚都该有个结果。”
“嗯。你能想通就好。”安远侯漫不经心的点头,又吩咐丫头们将三小姐送上去。
只是,正在这时,甬道那边却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安远侯抬眼向那边望去,心底闪过一丝涟漪来。
“安远侯这是等着出远门么,那看来小王来的不是时候。”马儿停在了伯府门前,一阵松快的声音略过,似乎还带着点低沉的笑意。
安远侯一看来人,却是十足的恭敬,“原是小王爷来了,臣这就吩咐下人出来迎接王爷。”
“不必了,”祁闵从马上下来,穿着宝蓝底紫金色团花直裰,眉眼间风流意气自生,“小王只是有点事要同府上二公子谈,就不要惊动旁人了。”
“是,是。”安远侯连忙应下。
只是,话音未落间,他的眸光已落到了不远处温初窈的背影上。
美人纤纤背影,长发乌黑,便如同娇嫩欲滴的花苞般叫人心神一荡。祁闵扬了扬下颌,漫不经心,问:“这人是谁?”
温初窈身形一晃,玉白光洁的脖颈都浸出汗来,即使她不回过头去瞧上一眼,只听这嗓音,也知道来人是谁。
——她上辈子的夫君,平阳小王爷,祁闵。
即使是死了,她也不会忘记这声音。
即便是一时之间心底思绪万千,她也只是垂下眼睫,平静道:“王爷安好。”
听着这天然娇糯的嗓音,平阳王的呼吸顿住,手指也不由得收紧。英俊的脸上却是挂着浅笑:“原是温二姑娘,本王是记得的。”
温初窈也对答如流:“王爷身份尊贵,能记住臣女,也是我的荣幸。”
平仰王的喉结微微一动,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才眸子微沉,问:“温二姑娘这是要出门么?”
安远侯连忙道:“正是,正是。”
平阳王打量着她,淡淡的道:“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原想着送温二些东西。”
“这……”听到这样的话,非但安远侯神情尴尬,温初窈立在原处,则也无措,仓皇的瞧了叔父一眼。
平阳王爷见这样,却是很心满意足的勾唇,眸子彻底沉了下去,“走吧。”
看着那少女逃也似的匆匆上了马车,离开自己的视线,还是像前世,那般身姿姣软又无助得如同一枝蒲柳。平阳王却觉得心底仿佛一个密网拢住,还是像上辈子那样,瞬间便被捕获了。
连视线都半点不能移开。
既是他的女人,上辈子他没能将温初窈护好,甚至到她死了也只是一个外室,这一世自是不会再如此。
他是在她死后痛定思痛,这才追悔莫及的,恐怕让他重生,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补偿这姑娘的机会吧?
平阳王敛起了唇边的冷意。
……
只等着马车已行驶出好远,温初窈仍旧惊魂未定,忍不住喘息着,胸脯也微微起伏。
“小姐这是怎么了?”素心抚了抚小姐的脊背,有些不安的低声问:“奴婢在府上时便听说,平阳小王爷对小姐有意,这……不会都是真的吧?”
“住口。”温初窈心下一凛,当即便打断了她的话,柔声提点道:“不得胡说。你且记住,从今往后的身份不容你们这样随意置喙了。”
“奴婢知错了……”素心这才闷闷的应了声,“奴婢只是担心小姐罢了。”
温初窈捏紧了马车上的褥子,又叮嘱道:“将那些没有由头的流言蜚语全给忘掉,以后若是再提,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察觉到了小姐语气里的严厉,素心连忙认了错。
温初窈自然是信素心的,只是有些规矩,若是现在不尽早立下,只怕以后还会出许多麻烦。
不多时,马车便已停下。
这皇子府温初窈前世是来过的,只是却如同噩梦魇一般,被刻意忘记了。
祁珩如今是朝中权势最盛的皇子,却也因为这一点,惹了陛下忌惮。因而府邸也算不上富丽堂皇,甚至还不得前世的王府,却顶顶的肃穆、清静。守门的都是心腹,无端透出一股森严来。
温初窈才入内时,下头的人正称三皇子还在忙。府上的大丫头碧玉过来给温二沏了茶,又道:“殿下眼下政务缠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见姑娘,还请姑娘稍候。”
温初窈点头,安静的垂下眼睫,没说什么。
细风簌簌的穿过,廊檐下的风铃发出轻微的响动声。温初窈坐在那儿,不知过去多少个时间,却不由有些坐立难安。玉白纤细的手指捏着茶杯,脊背僵直,甚至微微有些浸出汗来。
按道理说,叔父早已去知会了一声,因而三皇子也是知道自己来了。
温初窈听着廊檐下仆婢走动的声音,眼睫有些轻颤,心也微微发烫。
……是了,祁珩自然是介意她逃走的。更何况,她在重生前还被他的亲弟弟,平阳王瞧上了。
他又怎么会不在意呢?
……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的隔扇才被人推开,随之便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温初窈心下微动,呼吸都屏住。
果不其然,府上的丫头引着的是祁珩。月白的衣摆扫过地面,男人在檀案边坐下。
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分明是清冷的面容,周身却也带了压迫感的气息。像是压抑着什么情感,苍白干净的容颜,却显得有几分疏离。
眸间幽暗不明,目光却有些冰冷,明显是被温初窈气得狠了。
而那些仆婢也都是有眼力的,无不是悄无声息的退下去,还将帘子给放下来了。
“温氏。”三皇子眸光扫过眼前的女人,这才徐徐开了口。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缩,声音却冰得像是极寒的冰山。
温初窈心底一凛,俯身下拜。
“你不是已经走了,还回来做什么?”祁珩淡色的眸子里眸光沉沉。
温初窈捏了捏手心,心尖忍不住发抖,还是镇定的道,“从前只因母亲挑拨,臣女不曾想不明白,还望殿下恕罪。因而,特来回来向殿下请罪的。”
她怯生生看他一眼,又问道:“所以……殿下如今还在恼臣女么?”
温初窈说这话时的确心虚,前世的她还只以为自己是矜贵的温二小姐,离开时态度决然,逃出皇子府追随了平阳王爷而去。
如今这么说,只怕祁珩并不会信她。
祁珩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收回,继而垂眸。少女纤秾合度的腰身不堪揉折,更不必说,玉白的脖颈上眸光水润,是一张极乖巧又害怕的脸。
就连她细微弧度的发抖也一应落入他眼底。
祁珩喉咙微微发紧,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只琥珀般的眸色也变得黯了些。
从前他满心想娶她时,却不见温二这般听话乖巧,定要等着被那些人折腾到这样的局面,才有所转圜。
她似乎还想追随平阳王而去,难道是这般想去做妾么?
只是,自从温初窈离开以后,他便不愿任何人再触及他的情.欲。然而,没想到,她竟又会这样楚楚可怜的回来……
祁珩冰冷的手指便捏了她的下颌,还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下。声线微沉,这才看着她,道:“所以在枝枝眼里,孤这儿,便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嗓音温沉如一块璞玉,却无处不带着寒意,叫人的心底发麻。
温初窈抬头看他,干净妩媚的脸上有一丝惧意,“不是……”
枝枝是她的小字,是母亲生前亲起的,即便是从前,也只有父亲与老夫人会偶尔提起。而自从身世暴露以后,便再也没人这样唤她。
手心里早已濡湿一片,她只咬唇,俯身下去,娇声道:“臣女确是无心之失,但凭殿下处置。”
灯火中少女眼眸湿润,恰好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梗。
倒是十足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