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魏王筵中谈归秦(1 / 1)

魏王离席,牵起旁边信陵君的手,带着几分笑意朝向众人,似是无意间问道:

“寡人应该没有记错吧?太子是有一弟?”

秦太子是否是有一弟弟?

那必然是有啊!

秦太子可是秦王的长子,底下必然是有其他同母或是异母的王弟啊!

所以魏王所问到底是掺杂了何种深意呢?

席间众人或是并未过多解读,或是猜不出其中蕴意,唯有侧立秦太子一旁的胡服“游侠”,忽然抬眼看了一眼漫不经心似是随口一说的魏王圉。

这个所谓的“游侠”,正是乔装打扮的赵栀。

赵栀若有所思地看向魏王圉,却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派进魏王宫中的探子传回的某个零散的消息——

拓季随侍魏王左右,正巧看见密报上的几个小字。

内容正是“臣密探至蜀,窃闻——”

巴蜀之地,如今正是秦国边陲。若是从表层看,这只是魏王圉暗中窥探秦国国力,以谋后事。但若是将此密报与秦倬遇刺一事联系起来……

魏王圉为何会在如此微妙关头派人探查蜀地呢?那必然是有什么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比如说,某个私下劝谏魏王刺杀秦太子并嫁祸赵国使臣的宫人。

赵栀垂眸,避过魏王敏锐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腰间的一穗玉佩。

如此看来,恐怕秦悼太子之死另有隐情,其中还有秦国之人插手。

如果要猜到底是谁插手了刺杀秦太子之事,那必然绕不过魏王圉最初的问题。

那就是,秦悼太子有几个弟弟?

在史书中比较有存在感的弟弟只有两个。

一个是嬴柱。

秦孝文王嬴柱,嬴异人之父,嬴政之祖父。在秦悼太子莫名死魏后被封太子,而后兢兢业业做了秦昭襄王十四年的太子。公元前251年,秦昭襄王主政五十六年终于老病而死,嬴柱在守孝一年后也终于登上了秦王宝座。

然后即位三日暴毙而亡。

短暂的登基时间暂且不论,毫无疑问的是嬴柱确实是秦悼太子之死的最大受益者。

另一个是嬴輝。

公子輝,秦昭襄王记载于史册的第三子。相比于两位兄长的温文尔雅,嬴輝更偏向于秦武王那类型,自幼英勇好武。但也在公元前271年被发配蜀地,而后获封蜀侯,在巴蜀之地仗着天高嬴稷远欺上瞒下,鱼肉乡里

公子輝是个狠人。

在秦悼太子去世后,嬴輝窥测太子之位,与嬴柱争权夺位失败,一怒之下直接选择给秦昭襄王下毒,而后东窗事发被暴怒的秦昭襄王处死。

谁听说了不称赞嬴輝一声勇士!

赵栀在心里阴阳怪气,也大致将未来的秦孝文王嬴柱从怀疑人选中划去,重点圈出了公子嬴輝的名字。

即使不参照史书上的记载,仅凭魏王圉案前的那封密信起笔,便可将公子輝的嫌疑放到最大。

更何况,魏王前两日刚设计杀了那个谏言的宫人,令人将其头颅送去幕后主人那边。

赵栀的手下小心跟踪,发现头颅的去向,正是秦国的蜀地!

再加上这宴席之初魏王圉格外意味深长的一语,更加坚定了赵栀的猜测。

真是想不到啊,秦悼太子之死竟然还与秦国的权力争夺粘上了关系……

赵栀无聊地拨弄了下腰间玉佩的穗带,视线在席间乱瞟,正巧与魏王左侧一美人对视。

美人云髻高盘,发间只有一朴素的青玉祥云簪。眸眼之间,似有粼粼秋水蜿蜒而去,眉眼含情,如云雾缭绕一般。

美人见秦太子随侍左右的武士抬眼与自己对视,善意地勾了勾唇,浅浅一笑。

!!!

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赵栀被美色迷得醺醺然,心中暗自批判魏王圉的骄奢淫逸。却见上席的美人忽而冲自己眨了眨眼,而后如同玉石一般的指尖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喉间,眼神似有忧色。

赵栀怔然,下意识同样抬手摸了摸自己喉间的……

等等我假喉结好像有点歪了!

赵栀悚然,见四下无人注意连忙扶好了假体喉结,而后感激地向魏王身旁的美人投以一眼。

美人早已移开了目光,举杯倾身劝魏王饮酒。

美人如画,魏王圉自然是欣然同饮,因此也放过了右侧面带醉意的信陵君魏无忌。

屡被魏王兄长劝酒的魏无忌苦笑一下,趁机放下了手中盛满美酒的酒樽。

美人借着魏王圉仰头痛饮的空挡,抬袖遮面,递给魏无忌一个无奈的眼神。魏无忌微微抿唇,朝美人摇了摇头。

美人悄无声息地叹息一声,饮下手中敬过魏王的美酒,而后柔弱地跪坐在一旁不再有所动作。

而魏无忌与美人的暗中互动,正好被同一方向的赵栀所目睹。

赵栀神情难掩错愕,突然有点怀疑魏王此时头冠的颜色——

不会是绿的吧?

当然,对于魏无忌战国四公子的名声,赵栀还是信任的。

因此,另一个名字浮现在赵栀的脑海。

如姬。

未来窃符救赵中的另一主角,魏王宠姬如姬。

若说魏王后宫能与信陵君如此熟稔的,应该也只有那位为大义与恩情窃符与信陵君的如姬了吧?

只是,原来这么早信陵君就已经助如姬报杀父之仇了吗?

赵栀默默将这个情报埋在心底,打算等出宫后再将其与其他情报汇总在一起。

筵席间氛围渐热,各式各样的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平原君见气氛正好,率先离席冲魏王圉行一礼,笑言道:

“宴有美酒,岂能无乐?胜愿以琴娱魏王!”

——来了!

赵栀目光一凝,宾客的视线汇集在平原君赵胜身上,难辨其中韵味。

魏王圉轻轻眯起了眼,下意识抚摸着手上的青铜酒樽,却是毫不意外平原君所言,轻声笑了一声,才应允道:

“平原君盛意,寡人难辞矣!来人,上琴!”

机灵的侍从在平原君开口之时,便退下备琴。待魏王应允时,正好呈上了宫中的十弦琴。

平原君赵胜从容坐在筵席中央,伸手轻抚过琴弦,试过音色,才缓缓拨弦成乐。

流畅的乐声从平原君指尖倾泻,魏王圉轻轻叩击手下的青铜樽以和,眼底分不清是喜是怒。

“[1]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钓鱼用的竹竿又细又长,曾经在淇水一侧垂钓——

平原君应着指下的弦乐高声唱道,正是诗经卫风里的《竹竿》:

“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又岂会不思念故土?然而远在千里之外难以回归——

《竹竿》开篇以淇水之畔的竹竿起兴,进而引出思念故土的愁绪。

听见此篇乐曲,筵席间却忽然是陷入一阵古怪的寂静,群臣面面相觑,不知这位赵国的平原君是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真的思念赵国吧?

宾客神情古怪,交头接耳似是在议论些什么。魏王圉仍是端坐在主位,毫不意外平原君所唱之曲,甚至唇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淇河之水日日夜夜流淌不停息,我以桧木作桨乘松舟于淇水之上——

赵胜并不在意筵席上众人的议论,自顾自地端坐在琴前继续唱道。赵国的另一位使节蔺相如也是面色不念,稳坐席中不动。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城中是何人驾着马车四处闲逛,以此来排解内心的思乡之忧愁啊——

赵胜低头,继续拨弄琴弦,唱出《卫风竹竿》的最后一句,缓缓收手。

琴弦轻颤,余韵回绕殿中。

宴中宾客仍是默然。然而早已有聪明人思及近日城中的传闻,将隐晦的目光投至另一边的秦太子。

秦太子正垂眸看着樽中的酒液,仿佛被这浊黄的液体吸引了全部注意,即便再美妙的乐曲也无法将其拉出。

秦倬感受到众人微妙的目光,继续低头,似乎想把杯里的美酒盯出一朵花来。

这酒水,可真酒水啊——

秦倬默默在心中转移注意力,努力忽视越来越集中的视线。

只是秦倬也没想到,平原君竟是当众以诗经为喻,引出自己归秦一事。

所以他现在该怎么办?泪流满面陈述思乡之情?

秦倬低着头眨了眨眼,然而泪腺空荡荡憋不出一滴泪水。

失算了,应该提前和赵栀借一下她的姜片……

秦倬默然,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中央的平原君,试图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意思——

交给你了平原君!以你的能力就算缺个哭戏主演也能圆下去吧?

平原君坐于中央,余光瞟到秦太子的眼神,面色僵了一瞬。所幸,身为赵国公子的赵胜表情管理得当,下一秒就恢复了正常。

魏王圉的指尖摩擦了两下酒樽上的螭龙纹路,而后抬手饮下剩余的酒水,似是没有发现秦太子与平原君的眉眼官司,貌似困惑开口问赵胜:

“竹竿之曲,意在思乡。平原君是思念赵国欲要离去吗?”

平原君赵胜起身,从容一揖,抬眼道:

“胜乃赵使,归赵也是迟早之事。不过近日与秦太子相交,感其离秦已久,有感而发罢了。”

魏王面色似是微沉,不再言语。

平原君见魏王不语,便是前行两步欲要再度出言劝说。却见魏王忽而将手中酒樽重重敲在案上,神情似是不渝:

“太子入魏,乃秦魏之交也。赵国何以擅言?”

平原君愣然,没有想到魏王圉会如此排斥秦太子归秦之事,语噎许久才继续开口:

“此为胜一家之言,非赵之意。况胜与秦太子神交已久,深以其远父母游而忧虑,遂出此言,万望魏王莫要见怪。”

魏王圉再度不语,神色却是缓和下来。

魏王右侧而坐的信陵君魏无忌看了眼筵席中央的平原君,又侧脸瞥了眼魏王兄长的脸色,笑着为两人说合:

“平原君此言非无道理。且秦魏之交为好,兄长又何必久留太子于魏呢?”

魏王圉偏头看向一侧的信陵君,从魏无忌的角度可以看见魏王圉眼中的细微笑意,于是魏无忌也笑了出来,继续道:

“秦太子久留于魏,想必也是思念故土。不如兄长便送秦太子归于秦地吧!”

魏王圉看过信陵君,转而将目光移至一声不吭的秦太子身上,语气轻缓:

“太子可是亦有归秦之意?”

秦倬已经在心中预演过此时的情形,自是从容不迫起身,拱手行礼,而后扬声道:

“魏王款待自是不薄!然而倬久离洛阳,难免挂心君父身体,朝夕难以安寝。若魏王愿送倬归秦,倬自当永结秦魏之好!”

秦魏之好!

上一个相似的词语还是秦晋之好。然后晋文公阻秦东出之路,秦穆公连下晋国两地。再然后三家分晋,连晋国都没了,自然更没有什么秦晋之好了。

所以秦倬是抱着咒死魏国的小心思说出秦魏之好四字的。

但在席的其他人似乎没有发现,相反还为秦太子的诺言而侧目不已。

魏王圉继续看着这位质子于魏的秦太子,沉默良久却是大笑出声,起身抬樽示意秦太子,高声道:

“太子既已许诺,寡人又岂能不应?待宴后愿送太子归秦,以结秦魏之好!”

魏王的反应并未出乎秦倬的意料之外,秦倬同样是高举酒樽遥遥敬上,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一笑:

“那便谢过魏王了。”

魏王圉未言,看着秦太子将樽中美酒饮下,才勾了勾唇同样喝下酒水,继而意味深长地看向秦太子:

“太子可要记得今日之诺,永结秦魏之好啊……”

秦倬忪忡片刻,自然是满口称诺。

魏王再度轻笑一声,眼神似是闪过丝缕戏谑,转而恢复一派笑意。仿佛刚刚的那瞬微妙只是旁人的眼误。

魏王并未再度出声,而是借着站起的高度扫过筵席间的诸位宾客。轻幽的视线一扫而过,随后在前排的相国魏齐身上停留了片息。

相国魏齐像是察觉到君主片刻的注目,抬头同样回以坦荡一眼,似是不经意间点了点头。

然而筵席中的众人皆未察觉到这细微的插曲。

包括秦倬,以及赵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