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眠。
魏王寝宫的烛火燃了一夜。
魏王圉抬手抚了抚额,沉沉叹了口气。
有宠信小心翼翼上前询问信陵君所杀侍从该如何处置。
思及那个吃里扒外为外人收买的侍从,魏王圉再度叹了一声,却是毫不犹豫命人腌制了头颅送去幕后之人手上。
宠信恭敬退下,只留魏王圉一人在殿中思索。
虽说之前装作不知信陵君在场,但实际上,自己留在信陵君身边的人早已将秦太子遇刺当日情形具以告知。
所谓的不知情与难以置信,不过是魏王圉的王者权术罢了。
毕竟信陵君,自己的这个异母亲弟,向来是格外敏锐啊!
魏王圉起身,缓步走至灯盏前,用一根竹条拨弄了几下烛焰。烛火明暗闪烁,魏王圉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忽闪忽现。
在得知信陵君为平原君与秦太子斡旋时,魏王圉原本以为对方不会发现自己在秦太子遇刺中的影子。
然而,魏王圉却是在天暗后辗转不能反侧。最终,还是命人重新点燃了寝殿的灯火,令亲信打开宫门等待。
不出所料,信陵君果然是夜扣宫门。
魏王圉垂眸看着桌案上堆积的政务,眼神晦涩难辨。
待信陵君入殿,魏王圉看着对方匆忙之间松垮的佩剑,眼神更加幽深。
意料之中,信陵君言语间试探起关于秦太子遇刺之事。
魏王圉心中不悦,却是顺势卖了个破绽,说漏自己也插手了刺杀秦太子之事。
而后见信陵君怫怒,借对方之手杀了那个收受贿赂,劝说自己刺杀秦太子的侍从。
一个内侍故不足惜,若是因此损了信陵君心中“好兄长”的形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至于“好兄长”,自己自然不是信陵君心中那个宠爱亲弟的好兄长。
毕竟天下哪个君王,能够容得下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亲弟呢?!
魏王圉站在灯盏前,看着烛火摇曳,内心却是嗤笑一声。
血缘至亲,在权势地位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寝殿中的熏香轻浅,袅袅白烟顺着香炉而上,飘散在半空中。魏王圉一向不喜太过浓郁的香味,于是宫中的熏香也是多以梅兰浅香为主。
魏王圉垂眸,继续拨弄着蜡烛的灯芯,看着烛焰左右摇摆,忽隐忽现。
夜已深,留宿偏殿的信陵君早已歇下,命侍从熄灭了烛火。
虽说是未饮醉,但信陵君在秦太子府上喝的酒水也不少,自然是沾染了满身的酒气。
此时魏王圉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残留在殿中的醺然酒味。皱了皱眉心,魏王示意殿外侍从上前,开窗散味。
而后又是思索一下,命侍人温一盏醒酒汤,待信陵君醒后再呈上。
于是宿醉醒来的魏无忌便接过一碗醒酒汤,因兄长的细致体贴而深受感动。
醒酒汤温热,入口带有丝丝甘甜。甜而不腻,清爽可口,正是魏无忌一向喜欢的口味。
魏无忌整理好衣冠,询问左右魏王所在,而后便在侍从的引领下前往魏王日常召见臣子的宫殿。
而后在殿门前,正与退出殿外的相国魏齐迎面遇上。
与魏王刚刚商议完要事的相国愣了一下,对视间便记起入宫前听闻信陵君留宿宫中,于是抬手一礼,匆匆交谈了几句,便急于出宫安排魏王吩咐的事务。
魏无忌回以礼节,并未在意不知为何清晨入宫的相国魏齐。
侍从恭敬行礼,入内禀报信陵君前来,而后再度出殿迎信陵君入内。
魏王此时正在看着一副地图,见信陵君进来便是勾唇一笑,抬眼之间尽是调侃:
“宿醉的滋味不好受吧?寡人看你以后还喝不喝这么多酒!”
魏无忌怔然,反应过来便是讪讪一笑,却是绝口不提戒酒之事。
世人皆知,信陵君不爱美人,却独独偏爱饮一口美酒!
若说让信陵君戒去美酒,那无异于是要了信陵君的半条命去!
魏王圉自然也知道自己弟弟如何爱酒,也就是随口一调侃,并未真的要他戒酒,话后也就略过这一话题。
但紧接着的,便是关于秦太子的事情。
“三日后的宫宴,邀请秦太子入宫如何?”
魏王圉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陶邑一地,带着些许笑意开口,随后抬眼看向信陵君:
“寡人猜无忌是允诺送秦太子归秦?”
魏无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抬手告罪。而后踌躇着劝说兄长:
“秦国势大。若秦太子死魏,秦王势必不悦,举兵攻伐。”
魏王不语,低头看着地图上囊括关中巴蜀的秦国疆域。
魏无忌继续劝言:
“秦赵不睦。但秦太子如今身在魏地,即便死于赵人之手,魏国恐怕也难逃干系。”
魏王圉沉沉叹息一声,卷起边角发皱泛黄的地图。
魏无忌前行几步,伸手接过卷起的地图,放到一旁的箱匣中。朱木的箱子里,是一卷又一卷的各年份各国地图。
魏王圉看着信陵君的动作,突然开口询问:
“无忌如何看待秦太子?”
魏无忌因为这个耳熟的问题愣了一下,而后思索近日的见闻,斟酌道:
“博学多才,礼贤下士,有如楚庄公一鸣惊人。”
魏王圉笑了笑,继续追问:
“秦王年迈,若秦太子继位,如何?”
魏无忌默然许久,方是轻声开口:
“大概是有秦穆公之功,却无秦穆公之过吧……”
“于魏如何?”
魏无忌沉默,不能言语。
魏王圉长叹一声,起身行至信陵君身侧,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寡人知无忌素爱交友,然秦太子确为我魏国大患,寡人唯有以计除之。”
魏王圉顿了一顿,看了看信陵君的神情继续道:
“无忌为君子,寡人不欲以阴谋染之。秦太子一事,无忌便当做不知吧。”
魏无忌垂下眼眸,面色悲戚,仍是说不出话来。
恍惚之间,魏无忌只觉是兄长轻轻抚平了自己衣领的褶皱,目光温和,轻声说:
“若无意外,寡人不会在国都内刺杀秦太子。”
也就是出了国都,兄长会继续针对秦太子。
魏无忌低头,思绪如麻间仍是提取了重点。但身为食魏禄的公子,魏无忌也无法反驳兄长对于秦太子的恶意,只能是任由自己在魏国利益与君子之交中左右挣扎。
还好,至少兄长也默许了放秦太子归秦。
理智与情感相互交缠,魏无忌却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至少自己并未失信于秦太子,如约劝说了兄长……只是离魏之后,自己便无法保证秦太子的安危了……
魏无忌思绪乱如麻草,神情恍惚。魏王圉偏头凝视了对方许久,看出信陵君最终的选择,眼中浮现出几缕满意,伸手拉着亲弟同席而坐。
魏王圉抬眼,示意宫人呈上饔食,布菜列汤,而后轻笑一声看向身边的信陵君:
“无忌昨日醉酒,今日便莫要贪杯了。尝尝寡人宫中的牛肉羹?”
魏无忌顺着兄长的话将视线移到侍从呈上的肉羹上,略微尝上一口,目中带起笑意:
“兄长宫中的口味,自然是不错的。只是……”
魏无忌话头一转,神色之中染上几分迟疑,而后在兄长温和的目光中继续开口,却是谏言:
“耕牛珍贵,岂能因口舌之欲杀之?”
魏王圉像是意料到了信陵君的劝谏,抬袖掩唇轻咳几声,遏制住喉间的笑意,继而说道:
“寡人便知无忌会有如此顾虑,只是这牛肉出自老病之牛,非为青壮而死。”
说着,魏王圉用汤匙搅了搅食具中的肉汤,语气略带揶揄:
“若是不信,无忌自可询问上下侍从。”
魏无忌自是相信这番说辞,同样是面带笑意,埋怨地看了一眼总是调侃自己的魏王兄长。
魏王圉面色不变,看着信陵君将食具中的肉羹吃完,这才悠悠继续早前的话题:
“待宫宴中,无忌进言,寡人便同意秦太子归秦,如何?”
魏无忌不去思考秦太子离魏都之后的事,自然是应允兄长所言。
魏王圉眸中含笑,见信陵君赞同便低头继续搅弄了下肉羹,却并未入口。
宫殿外的树枝摇晃,树影越过窗户打在两人身旁的地面上,映出一片诡谲的阴影。
正如此时魏王低垂眉眼间的阴影。
宫侍如云,往来之间带着些许香风阵阵。人影交错之间,便是已经来到几日后的魏王宫宴。
魏王设宴,秦倬应信陵君之邀,与平原君赵胜同乘一车,入宫参宴。
赵栀换了一身武士装扮,仍在秦倬身后充当保镖,全然不顾平原君赵胜屡屡投来的狐疑目光。
所幸入宫后,平原君便无法再行失礼之举,将注意力投在了身边的秦太子身上。
秦倬言笑晏晏,仿佛不经意间将赵栀挡在自己身后,而后继续闲扯着和赵胜步入宴席。
魏王居高座,见秦太子入殿便起身相迎,笑着上前揽住秦太子的肩膀,态度格外可亲。
魏王圉含笑带着秦太子到上席,待入座后开口道:
“寡人一见太子便觉得亲切……”
说着,魏王圉拉过一旁信陵君的手,意有所指:
“无忌,乃寡人之弟,更是寡人臂膀。听闻太子亦有一弟,想必也是同无忌之如寡人一般啊——”
嗯?
秦倬莫名,翻了翻自己浅薄的历史知识和原主记忆才不确定地想,魏王说的是未来的秦孝文王,嬴柱?
而身后立于一侧的赵栀却是眉毛一扬,想到某天宫中间谍送来的情报,心中升起一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