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秦倬要申明一点。
他绝不是以为平原君负荆请罪才跑这么快的。
其次,对于平原君未能负荆请罪,秦倬深表遗憾。
秦倬丢下还未吃完的饭菜匆匆赶去,迎面遇上了正在招待平原君与信陵君的幕僚苏恪。
见侍从领着主君前来,苏恪也就松了口气,顺势退居秦太子身后。
平原君赵胜原是与苏恪交谈,抬眼间,却见远远的有一人身着玄色深衣在左右侍从的簇拥下缓缓而至。
直到近前,赵胜才认出对方是曾有两面之缘的秦太子倬。
第一面是无名酒肆。秦太子一语惊人迫使自己不得不暂避锋芒。
第二面是槐台之下。秦太子高台阔论,锋芒毕露。
而今天,是赵胜见秦太子的第三面。
短短三面之间,不出一月,两者的形势却是相互调转。
犹记初见面,秦太子尚需以急智摆脱死亡威胁,而今时,反倒是自己要忍气吞声,向秦太子致歉。
彼其苍天,何以至此!
思索至此,平原君赵胜不禁在心底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是面上却不见分毫,见秦太子前来,忙是上前迎去,紧紧握住对方的双手,却是眼中含泪言语哽咽:
“太子!”
或许是政治作秀,或许是真情流露。
秦倬被平原君握住了双手,却是眼神飘忽了一下,内心擦汗。
完蛋!这要是被发现自己手里还留着两个烤好的豆子,自己的英明形象不就毁了?
欸?英明形象?
自己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秦倬微妙地回忆了下自己穿越后的所作所为,发现自己在赵国这边好像还真没有形象这种奢侈品……
那不就得了!
于是秦倬理直气壮地一个巧劲挣脱平原君,而后转身一手拉平原君一手拉信陵君。
再然后,对着两人手掌朝天展开,露出掌心里的几颗烤豆子。
秦倬微微一笑,眼神从平原君与信陵君身上扫过,神色轻松自如:
“闲事暂且不论,不如孤请两位尝尝新烤的豆子?”
平原君嘴中的辨解之言一卡,神色怔然,眼神复杂地看向对方。
信陵君魏无忌却是爽然一笑,接过秦太子手中一半的豆子,目中含笑: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魏无忌收回的手臂像是不经意般撞了下发愣的平原君赵胜。
赵胜如梦初醒。
赵胜低头,看着秦太子手中的几颗焦黄的豆子,恍惚许久还是顺着对方递来的台阶下来:
“那便多谢太子款待了。”
直到此时,平原君赵胜才不得不承认,秦太子的胸襟远胜于自己。
毕竟赵胜本人曾暗中出手毒杀秦太子。这点想必秦太子也心知肚明,因而在无名酒肆中以名望威胁自己与蔺公。
而今时,明面刺杀秦太子之人更是他赵胜的府中门客,易地而居,若赵胜本人身处秦太子的位置,必然是不会放过凶手的。
然而秦太子倬,偏偏是在这种情形下,以一句轻巧的“同尝豆”,化解了无形的对峙,将布满疑云的刺杀之事抛开。
所以直至此时,平原君赵胜才真的对秦太子心生敬意。
终究是偏见误人啊!
想不到秦国的太子竟是如此大仁大义,心胸宽阔之人!
被称赞“大仁大义”“心胸宽阔”的秦太子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赵胜内心的叹服,而是笑语盈盈引着几人步入中堂。
中堂之上,原本正在饔食的荀卿赵栀两人早已整好衣冠,吩咐侍女收拾了桌面,跽坐于席间等待几人。
待秦倬带着平原君信陵君入内,荀卿这才与赵栀起身相迎。
当然,荀卿在赵胜魏无忌两人面前的身份,仍是槐台传道的老者孙卿。
赵胜与魏无忌两人素来是礼贤下士,面对这位于槐台之下为众学子讲道的老者,也必然是不敢自持身份令其多礼。
众人入席,秦倬与荀卿共席,对面正是端庄君子信陵君与平原君。
才入席,还未等秦倬开口,求贤若渴的信陵君魏无忌便笑着看向秦倬身旁的荀卿:
“先生若是有意入仕,无忌愿为之言!”
荀卿原本只是闭目坐在秦太子身旁,养精蓄锐等待接下来的利益争夺,却不想话题一开便是朝准了自己,于是抬眸看了眼对面神色真挚的信陵君,又看了看旁边脸色僵硬的秦太子。
荀卿轻笑出声,抬手从容一揖:
“多谢信陵君厚爱,孙某才浅志薄,只愿为秦太子门下一文吏尔!”
闻言信陵君只能是无奈叹息,恨不能早与老者相识。
秦倬却是幽怨地看了一眼魏无忌,开口笑言:
“信陵君吃了孤亲手烤的豆子,还要挖孤门下的大贤吗?”
那确实是不太合适。
信陵君以袖掩唇轻咳两声,舌齿之间仍流连着之前所食豆子的清香,也因此感到几分心虚,于是抬手作揖致歉。
秦倬浅笑不语,而后视线扫过一旁的平原君,眼中笑意更深,举起侍从所斟美酒,向赵胜示意:
“孤知刺客之事,绝非平原君所为。只是未曾想平原君竟会亲自登门,是孤失虑了。”
见秦太子举杯,赵胜也是连忙捧起酒樽,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而后苦笑开口:
“太子莫要见怪,是胜御下不严,竟让人钻了空子,借胜之名刺杀太子……”
说着,赵胜抬樽示意侍从继续斟酒,再度一饮而尽,面含歉意:
“此为胜之过,愿补之。”
赵胜身后的一家仆出席,恭敬俯首,而后递上一份竹简。
秦倬左右侍从下列,接过竹简递交给主君。秦倬伸手展开,看见简上所书的黄金万两以及种种奇珍异宝,眼睛差点掉在上面。
不过抬眼之后,秦倬却是不露分毫,露出一副被侮辱般的表情,神色愤慨:
“平原君何以至此?孤岂是如此重利之人?!”
秦太子的反应并未出乎赵胜的意料,赵胜见此也只能心中轻叹,起身上前看似愧疚行一大礼:
“胜不才,唯有以珍玩赠之,聊表歉意。”
一礼行毕,见秦太子仍是默默不语,赵胜心中苦涩,只能拿出最后一招:
“太子久离故土,胜同感之。今愿以赵之力,助太子归秦。”
秦倬终于听到最想要的承诺,内心满意但面上仍而带有几分迟疑,犹豫不定:
“这……”
见秦太子似是被说动,信陵君魏无忌在接收到赵胜的眼神求助后果断上前,同样是长揖到底:
“无忌愿为作保,劝服王上送太子归秦!”
秦倬心中轻笑,表面却是惊愕上前,急忙扶起魏无忌,眼中含泪:
“哎呀!信陵君何以行此大礼!”
扶起魏无忌的双臂,秦倬面色感动,哽咽道:
“平原君与信陵君为孤筹谋至此,孤又岂能负其厚谋?孤愿同入宫中,面见魏王!”
魏无忌轻叹一声,垂眸不再言语。但心知平原君门客刺杀秦太子一事也就到此为止。
只是,觥筹交错之间,信陵君魏无忌仍是心有疑惑。
到底是谁收买了平原君的门客?派人刺杀秦太子?
难不成,真的是王宫中,自己的魏王兄长吗?
带着些许困惑,魏无忌并未在秦太子府宴上喝醉,而是在席后告别平原君赵胜,来不及清洗满身的酒气,便匆匆入宫。
秦太子府宴散席已是月上树梢,然而宫门尚未关闭,魏王圉也并未安寝,点燃的烛火好像是在特意等着什么人。
魏无忌并未注意到这点。
宫人内侍的腰沉沉弯下,指引着信陵君向魏王寝宫而去。
好像是兄长最近比较宠信的一个侍人,叫做拓季?
魏无忌大步向前走去,超过了侍人,轻车熟路地朝着兄长寝宫而去。
内侍落后于信陵君,在月色中抬起脸,神情莫测地盯了信陵君一眼。
魏无忌仍是没有发觉。
魏王寝宫灯火通明,魏王仍是衣冠整齐,坐在书案前处理着奏折,听见脚步声这才抬头,见是魏无忌便微微一笑:
“无忌怎么这时入宫来了?”
魏无忌入门,脚步放轻但还是惊扰了处理政务的兄长。面对兄长的含笑发问,魏无忌却是口中含糊,心中有千万疑惑却难以出口。
魏王圉放下了手中的简书,唇间笑意不变,抬眼深深凝视着自己这个声望甚重的同父亲弟。
魏无忌见兄长放下政务温和看向自己,踌躇之下,还是吞吞吐吐开口:
“兄长可知秦太子最近遇到了刺客行刺?”
魏王圉闻言眸中的笑意加深,起身缓缓行至魏无忌身边,亲近地为其理了理腰间歪斜的佩剑:
“寡人自是有所耳闻。”
魏无忌却是忽而愣了一愣,直到魏王圉重新系好了佩剑的配带才反应过来,自己匆忙之下竟是带剑入宫,顿时脸色大变:
“王上——臣……”
魏王圉轻笑一声,阻止住了信陵君的俯身行礼,轻声安抚:
“无忌乃寡人亲弟,即便佩剑上殿又有何妨?”
说着,魏王圉笑意更浓,语气带有几分调侃:
“难道无忌还敢刺杀寡人上位吗?”
魏无忌哑然,低头惶恐称是不敢。
魏王圉看着信陵君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却是笑出了声,无奈道:
“无忌啊,你怎么总是这么不经逗……算了,不是说秦太子遇刺吗?”
危险的话题被王上揭过,魏无忌这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兄长继续说:
“无忌与秦太子游,正遇刺客——”
“无忌你也在场?!”
魏王圉却是惊呼出声,面上似是难以置信,连连上前握住了信陵君的手腕,关切开口:
“无忌可有伤到?唉……早知如此,寡人便不该……”
说着,魏王圉神色微变,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止住话题,垂眸不语。
魏无忌闻言愕然,之前的猜测再度浮上心头,抬眼看向不语的兄长,加快语速低身问询:
“兄长……王上……是你……”
是你借平原君之手,欲杀秦太子?
魏王圉垂眼不言。
魏无忌却是从对方近乎默认的姿态中意识到答案,心中一凉,愣神之间眼中泪水氤氲而下。
魏王低眸,看见地面上滴落的一滴泪水却是忽而怔然,良久抬眼看向信陵君:
“无忌……此为寡人之错……”
魏王轻叹一声,握紧亲弟的双手:
“寡人误信小人言,犯下大错!”
魏无忌闻言气极,心间的些许酸涩散去,升起的却是一股怒意,于是抽剑指向两侧内侍,怒极反笑:
“何人奸佞误国?无忌且替兄长斩杀如此小人!”
宝剑出鞘,其声铿锵。
锋利的剑身反射出一道森然的白光,左右侍从无不大惊,瑟瑟跪伏于地恳求饶命。
魏王圉面色不变,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幽冷之芒,转瞬不见。魏王圉侧目,示意亲从。
拓季心领神会,匍匐在地膝行上前,口中不断求饶,言语中却将矛头指向另一个宫人。
被指的宫人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辩解,头颅便已然倒地,只是眼中仍是带有希翼看向魏王。
魏无忌斩杀内侍,这才收起脸上的怒意,转身向魏王兄长告罪。
魏王圉自是不会怪罪,转移话题,温声安抚几句,留魏无忌在侧殿寝居,自己继续埋头政事。
直至夜深,偏殿熄了烛火,魏王圉才从政务中起身,幽幽叹息一声:
“寡人的这个弟弟,还真是聪明啊……居然这么快就猜到寡人之为……”
内侍出殿,唯有宠侍拓季上前,低声询问:
“之前谏言刺杀秦太子的内侍已被信陵君所杀……王上你看……”
“腌了头颅,置于匣中,送去他原本主人那边吧。”
魏王圉走到窗边,台上的烛火明明暗暗,照不清魏圉脸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