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晞。
赵栀放下了魏王宫中传来的密报。
看着上面一行“魏王欲宴秦太子,恐趁机袭之”,赵栀沉吟片刻,抬头想要和秦倬商量一下。
却见秦倬盘腿坐在火盆前,均匀地把烤好的豆子在碾碎的花椒粉里滚了一圈,然后才满意地丢嘴里咯嘣咯嘣咬碎。
不过只有花椒粉的调味显然是味道有点怪,秦倬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艰难将口中的怪味豆咽下去。
秦倬随手摸起地上的水杯,漱了漱口,这才压下那股古怪的味道,抬眼却见赵栀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犹豫了一瞬,秦倬将攒在火盆一边的那堆烤豆子捧起来,递到赵栀面前:
“喏,给你留的。”
“……”
赵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顺手接过豆子,挑了一个最圆润的尝了尝。
酥脆可口,豆子的清香回味无穷。
赵栀神色缓和下来,将密报递与秦倬。
秦倬接手扫了一眼,不置可否,直接将密报扔进火盆,看着一片片竹简被火舌吞噬,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怎么看?”
秦倬看着竹简逐渐烧黑成碳,身子向后一仰,躺在了地上,随口说着:
“怎么看?就这么看呗……他魏圉不就是想杀了我嫁祸赵国吗……可能中间再悄悄给信陵君抹上一笔……”
赵栀神情不变,静静看着秦倬毫无姿态地躺在堂中央,继续问:
“那你打算怎么应对?还是糊弄过去?就这么见招拆招?”
一天天被刺杀,你不烦我还烦呢。
再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秦倬数着房梁上的蜘蛛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抛着颗烤过火的豆子,神色之间颇有些漫不经心:
“原本我打算就是找个机会假死,泼赵国一锅脏水……既然现在魏圉凑上来,顺便分他点也不是问题……”
“你打算在魏王宫中假死?!”
房梁上的一只小蜘蛛看着似是刚刚离家独立,勤勤恳恳地在夹角处一圈圈织着网。
然而网格才稍微有个雏形,便见一颗烧焦的豆子轻巧地被抛上来,正好将治好的网络打出来一个窟窿。
小蜘蛛呆住。
焦黑的豆子从房上落下来,在地上弹了几下,最后停在一双步履前。
“……”荀卿的脚步跨过门槛,就看见一颗黢黑的豆粒颤颤巍巍停在地上。
再一抬头,却见秦太子毫无礼仪地仰躺在地上,双手作枕枕在头下。
荀卿的心脏在这几日已经被秦太子锻炼出来了,即使眼见秦太子一副老庄之风放荡不羁的样子,也是面不改色从其身旁经过。
只是路过秦太子之时,拖曳至地的剑鞘狠狠拍了对方一下。
秦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端正了姿势。荀卿入席跽坐,不去正眼看秦太子。
“信陵君设宴,欲为太子与平原君说合。太子欲何为?”
“不去。”斩钉截铁说出自己的选择,秦倬继续补充:
“不日魏王欲筵请于孤。”
荀卿尽力忽视对方的失礼之处,思索之下点头赞同:
“如此也好。借此可逼平原君与信陵君进言魏王,以谋太子归秦。”
秦倬没敢吭声。
赵栀见秦倬低头装死,不禁叹了口气,为荀卿解释:
“太子欲于宴中假死出魏。”
“……”荀卿哑然,沉默许久才艰难出口询问:
“太子有何依仗?”
不会是一拍脑袋想出来个假死出魏的主意吧?
接收到大儒荀子的质疑目光,秦倬难得有些不满,抗议道:
“我……孤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前些日子孤便派人试探各方官员,如今也是颇有成效好不好……”
这里的派人,专指自投秦倬门下的苏恪。
苏恪也的确是名大才。不过几日,便摸清了魏国朝堂的各个枝节,左右周旋,竟然还真找到了愿意帮忙的人选。
就是秦太子府的库房,又空了大半。
荀卿微微侧目,静待下文。
秦倬想了想之前苏恪的汇报,向两人解释:
“魏国相国,虽是心系魏国,然常偏听偏信。苏恪使人贿赂中大夫须贾,请其为言,说服了魏齐出力策应出魏一事。”
荀卿闻言点了点头,并未听出有何遗漏。但另一边的赵栀却是眼皮一跳,欲言又止地看着秦倬。
秦倬疑惑。荀卿亦是不解。
却见赵栀眼神复杂,神情微妙地左右看了看,犹豫之下还是吞吞吐吐询问:
“须贾……你说的魏国相国,不会是叫魏齐吧?”
“?”不然呢?魏国现在难道还有第二个相国?
赵栀见两人都是肯定了自己的说法,神色更加微妙: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你不怕得罪你们大秦相国范睢?”
“……”秦倬愣了一下,突然头冒冷汗。
大意了,忘了他们家相国和魏齐有大怨……之后秦昭襄王为了给自家相国出气,还专门扣下平原君,以换魏齐人头。
荀卿坐在两人中间,听到这一席话却是如入雾里,踌躇许久还是迟疑开问:
“范睢?秦国相国不是穰侯魏冉吗?”
闻言赵栀神色一僵,仰头望天不语。所幸还有秦倬说话不打草稿,随口便将破绽推给秦王:
“倬入魏前曾听王言,曰穰侯势大,擅权于外,来日必去其相位予范睢。”
“张禄。”赵栀插嘴纠正,“范睢如今假名张禄。”
荀卿若有所思,观察了下两人的表情,便不再开口。秦倬心下惴惴,看荀卿面色也不知对方是否相信这番说辞。
为难之际也就干脆不再为难,反正荀卿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吧。
秦倬格外洒脱地想,只是思及魏齐一事,又是叹了口气。
范睢与魏齐确实有大仇。
昔日范睢尚未入秦,为魏国中大夫须贾门客。后须贾出使齐国,范睢跟随。须贾嫉恨范睢受齐王敬重,于是归魏后向魏齐诬告。
魏齐做人也不太行,直接就相信了须贾的谗言。于是严刑拷打范睢,之后又于宴会上折辱范睢。
所幸范睢为人所救,又受到秦国使臣王稽赏识,于是随其入秦。秦昭襄王得此大才十分惊喜,于公元前266年拜为相国。
……但今年是公元前267年。
现在范睢还化名张禄在秦昭襄王身边,谋划着扳倒宣太后一众。
范睢这人,很难评价。但除去冤杀白起一事,范睢的确可称一代名相,与秦昭襄王君臣得当。
所以秦倬本人还是比较敬重范睢相国的。
所以——
“我予千金与须贾,又欠魏齐有何恩情?”
我出钱他办事,这是纯纯的金钱交易,干嘛拿感情来侮辱我们之间的金钱关系?
秦倬揣起手,厚着脸皮腼腆一笑。
!!!好一个秦本蛮夷!
赵栀瞳孔地震,没想到秦倬竟还能如此无耻。只是……
旁边的荀卿被气得浑身发抖。
无仁无礼无德无义!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荀卿脸色发青,目光如刀割向秦倬。眼看荀卿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剑而起,秦倬忙是求救地看向赵栀。
赵栀默然片刻,还是开口生硬转移话题:
“信陵君那边可要派人告知无暇赴宴?”
“派一侍者前去便可。”荀卿冷声道,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
赵栀讪讪不敢再言。
荀卿沉沉再叹一声,却是对赵栀循循善诱:
“密探之事,乃阴诡伎俩之小道也。望公子莫要以其为重。”说着,荀卿顿了下,余光瞟见旁边装不存在的秦太子,又是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冷笑一声:
“太子亦然。”
秦倬亦是讪讪不敢言。
看着两人出奇相似的表情,荀卿不禁轻吐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蓬生麻中,不扶则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这个道理他早就知晓,甚至当初在稷下学院还以劝学之篇告诫学子。
但是眼看着这相互影响逐渐脱离君子之道的两人,荀卿还是忍不住心生怒意。
荀卿不再理会二者,独自在一旁生气。气氛逐渐变得僵硬。
秦倬老老实实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打破沉静,磨磨蹭蹭凑到荀卿一旁,犹豫着开口询问:
“天色不早了,荀卿可要用膳?”
说实话,一大早只吃了几颗烤豆子,他真有点饿了。
赵栀肃然起敬,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这位敢于火上浇油的勇士。
秦倬厚着脸皮蹭到荀卿身旁,目露期待。
荀卿掀起眼帘瞥了一眼,气极反笑:
“何德何能,敢做秦太子之主?”
秦倬笑了两声,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转身吩咐侍从上餐。
虽然身为秦太子,但相比于其他士卿贵族,秦倬所食并不是很精细。只有一簋粟饭,一豆肉羹,以及几块切片的桃子。
营养均衡,健康低脂。
就是味道不怎么合口。
秦倬低头挖了一勺粟饭,入口嚼了两下,面色一僵。转而又尝了尝肉羹,表情更加痛苦。
本着用水果漱口的打算咬了一口桃片,却被未经过培优育种的桃子口味又惊了一惊。
天杀的谁来救救他的味蕾!
却忽然有侍者匆匆从门外闯进来,神色惶恐,惊道:
“主君!平原君听主君不肯赴宴,亲自前来赔罪!”
!!!
秦倬偏头吐掉嘴里古怪味道的桃片,顺势起身,前去迎接。
从赵栀身旁经过时,还顺手捞走了对方没吃完放在一边的烤豆子。
赵栀放下食具,默默在脑子里打出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