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圉移开视线,轻轻勾了下嘴角。而后端坐于首席之上,居高临下地旁观席中众人百态。
秦太子得到归秦的允诺后便入座,低调地敛眉垂首,似乎不欲掺和进这场热闹的酒宴。
然而,在平原君一曲弹毕之后,秦太子早已成为了筵席的焦点,魏王的应允其还秦更是浇了一场热油,将更多人的视线集中到秦太子身上。
秦太子一番明哲保身之举终究是徒劳无功。
左右临近的士大夫皆是态度热忱,带着几分讨好之意举杯祝贺。
秦太子慢吞吞地抬起头,左手挽了挽袖角,这才缓缓端起酒樽同饮。
动作之间仿佛是略微有些不情愿。
魏王圉目光幽幽,轻而易举看出对方此时的不耐烦,因而唇边的笑意加深,手腕轻动晃了晃杯中浅浅的酒液。
杯中的酒液泛起阵阵波纹,左右拍击着青铜杯壁。有些许液体洒出,溅在酒案上。
平原君完成了与秦太子的约定,悄然退回席间。而后朝身边的蔺相如苦笑一下,面色格外颓然。
蔺相如低声叹气,接过身后侍从的酒壶,安抚性地为平原君赵胜斟满一杯美酒,双手递上。
赵胜接过酒樽,微抿一口,再度苦笑。而后平原君抬首,看向上席信陵君的方向,却正巧注意到魏王的目光,微愣后下意识抬手遥遥敬酒。
魏王圉面上笑意不改,亦是举樽应和。而后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右手边的信陵君魏无忌。
魏无忌正低头盯着酒樽上的盘龙花纹,一只手在酒案下轻轻拨弄佩剑上的玉穗带。
看起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信陵君爱酒,却不爱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下纵饮。魏无忌更爱在私宴中与府中门客纵情畅饮,在无拘无束中放声高歌。
但此时,尤其还是与魏王兄长同席而坐,又是位于备受瞩目的最上席,魏无忌难免有些顾及礼仪,不敢纵饮。
魏王圉侧目看了下信陵君。魏无忌似有所觉抬眼看去,笑了一下。
魏王圉眼中的情绪难辨,最终只是回以微微一笑。
信陵君宴中似是应和平原君所言,劝魏王送秦太子归秦,然而事实上,这也不过是兄弟两人私下商议的结果。
因而魏王在平原君一言后假装怫怒,而后又装作被信陵君劝服,应允了秦太子离魏。
由此,几方人马似乎都是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秦太子如愿得以归秦,平原君得以将门人刺杀秦太子之事揭篇,信陵君也修复了两方好友岌岌可危的关系。
看起来似乎是三赢的局面。
但事实真会如此吗?
魏王圉垂眸,再次晃了一下酒樽,而后抬眸看向席间的一个士大夫。
那人穿着一身中大夫官服,正与左右阔阔高谈。然而眉眼之间,总是时不时闪过一丝精光,似有若有若无的奸诈之相。
此人正是魏国中大夫,须贾。
须贾深受相国魏齐宠信,借着这股东风也是勉强凑上了这次魏王宫宴。此时,正毫不浪费一分一秒,与席间的宗室贵族搭话,意欲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完善自己的关系网。
左右贵族并不看得起这个左右逢源,溜须拍马的中大夫,然而思及对方上头的那个相国,还是强忍着烦躁与其耐心交谈。
魏王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酒案,看着席下的须贾似乎毫无觉察左右的蔑视,仍是嬉皮笑脸东扯西扯。
须贾眼珠骨碌转了好几圈,忽而后斜身子招来一端酒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侍从微微欠身,而后端着酒壶游走于诸席之间,在经过秦太子席位之时,轻轻弯腰,低声说了些什么。
秦太子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须贾所在,见对方久久注视着这边,抬起酒杯遥遥相对。
须贾似是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秦太子收回视线,又将目光投到对面的魏国相国魏齐那里。
相国魏齐仿佛没有注意到秦太子的眼神,仍低头似是在数吐在桌案上的骨头。
魏王圉忽然笑了一声,引来身边信陵君与美人疑惑的目光。
美人困惑,却识趣地不与追问,只是轻抬玉石一般的皓腕,为魏王斟满了酒樽。
魏王圉接过酒樽,用旁边的玉箸敲了敲青铜食具,在众人安静下来后起身举杯,高声笑道:
“今日盛宴,寡人敬诸位一杯!”
众人起身,俯首作揖,高声应和。
魏王目中含笑,举杯以对,而后豪爽地仰头饮尽。众人跟随着饮下杯中美酒。
见席间众人皆是恭敬对饮,魏王自是悦然,而后目光在相国魏齐身上流转了一下。魏齐感知敏锐,坐下后再度抬眸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询问之意。
却见魏王圉神色自若,视线微微右移,落在另一边的秦太子身上。而后继续意味深长地看向相国魏齐。
相国魏齐迟疑了一瞬,觉察到王上的暗示,犹豫之下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而后筵席继续,歌女入殿,乐师立侧,轻歌曼舞,腔调婉转。
席间气氛更加浓烈,有贵族端正了姿态,眼神迷离地看向筵席中央凌波起舞的美姬。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曲歌舞之中,前席的相国魏齐悄悄起身,退出席外。
当然,魏齐的离席还是有人注意到的。比如站在秦太子身后,赵栀一旁的苏恪。
苏恪并没有发现魏王与魏齐之间的眼神示意,但在发现相国魏齐离开筵席后,立刻轻声告知主君,而后在秦太子的默许下同样离席。
秦太子有意假死出魏,即便此时魏王应允送其归秦,但也依旧打算按原计划进行。
苏恪作为秦太子府下门客,自是一手负责具体事宜。在之前便收买了中大夫须贾,借其与相国魏齐搭线,以言语说动了魏齐帮忙。
由此也可以看出,苏恪习纵横家说。
当日入相国府,苏恪率先以秦魏之盟入手,而后借秦军之势威逼魏齐。继而又许以重利,终是说服相国魏齐帮忙,在宫宴中寻机帮助秦太子脱身。
而现在,苏恪也正是跟在相国魏齐身后,打算寻一安静角落详谈。
而苏恪所紧跟的相国魏齐,此时却是神情肃然,仿佛在内心思索着什么大事。
若是苏恪能够知道魏齐近日的行踪,那必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在苏恪离开相国府的次日清早,魏齐便秘密入宫,将秦太子的一番打算向魏王全盘托出。
说起来,也是秦倬与赵栀苏恪小看了魏国相国魏齐。
魏齐闻名于后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折辱范睢,逼得范睢入秦,而后被逼自尽。
然而若是深究魏齐与范睢结仇一事,便可看出,魏齐虽是听信小人之言,却也是对魏国一派赤胆忠心。
要知道,须贾正是谗言污蔑范睢收受齐王贿赂,对魏国不忠,才惹得魏齐大怒,对范睢严刑拷打几近于死。
因而在魏齐受到苏恪威逼利诱之后,惶惶之下一口应下了苏恪所言。而后夜中辗转不能反侧,睁眼看着天色有暗转明,最终下定决心,暗中入宫,告知了魏王圉秦太子门客所言。
适时魏王圉正逗弄着一只虎皮鹦鹉,漫不经心听了相国之言,却是轻笑两声,毫不意外。而后经过思索命令魏齐顺应秦太子所为。
魏齐愕然,但魏王圉并未解释用意,而是随手挥了挥,示意魏齐退下。
魏齐不解,但仍是听从王命。临出殿前,正巧听见一陌生内侍低声劝言魏王借机杀死秦太子。
魏王圉没有赞同,同样也没有反驳。但从相国魏齐的角度,恰巧可以看见魏王嘴角勾起的一抹嘲弄的笑意,冰凉而冷冽。
魏齐不敢言,俯首退出殿外。
而后便是魏王设宴,款待朝中重臣,也邀请了身在大梁城中的秦太子与平原君两行人。
魏齐的席位正巧在秦太子斜对面,面色僵硬之下只能努力忽视对面立于秦太子一侧的说客苏恪。
身在魏王宫中,苏恪自然也是识趣地装作与相国魏齐素不相识的样子,不去看他。
然而魏齐却没想到,上席的魏王竟示意自己暂时离席,为秦太子一方展现机会。
魏齐默然,却不得不听从王令,出席离殿。
我为魏臣,乃魏国相国,岂能背魏而向秦?
然而王上之命,重于万山。王上既命顺应秦太子之为,自己又如何能够违上令?
魏齐心中叹息,脚步停在宫殿群的一个偏僻角落,等待秦太子门客到来。
见相国魏齐驻足,苏恪快走两步,站在魏齐面前,从容一揖:
“恪见过相国!”
魏齐冷眼看着对方一派谦谦君子之貌,全然没有当初私下威胁自己的样子,于是冷笑一声:
“先生何必多礼!如今我王应允太子归秦,不知先生是否改变了主意?”
听见魏齐的讥讽一问,苏恪却是难得有些语噎。
是否改变主意?
有平原君与信陵君双重作保,魏王必然应允太子归秦。
此事,苏恪知晓,赵栀知晓,秦太子亦是知晓。
只是即便魏王放秦太子归秦,难道路上会少追杀之人吗?
于是几人在私下商议,仍是按原计划进行,置之死地而后生,借假死于魏王宫中脱身。
而后将脏水泼给赵国外加魏国。
所谓向死而生,不过如此。
于是苏恪若无其事转移话题,正色问魏齐:
“相国可是有悔意?只是不知若魏王得知你我二人之言……”
魏齐面带怒意,内心却是暗自庆幸当时已对魏王据实以告。
虽说魏齐身为魏国相国,但他的位置却并不牢靠。魏齐并非魏王宠臣,相反,还颇受魏王不耐。
此事其他人不知晓,但魏齐本人却十分清楚,时常感觉自己的相国之位不稳。
因而魏齐只能更加忠心,希望能够以此获得魏王青眼。
此次秦太子之行,未必不会是自己获君宠的机会。
思及自己入宫后魏王的温和态度,魏齐恼怒苏恪威胁之时,也深觉心中激动。
然而魏齐面上的怒意却未消散,假意受到威胁被迫屈服,咬牙切齿道:
“先生不愧是秦国之臣子!”
“……”苏恪再度语噎。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秦国风评害我!
秦国一向是七国士人的最后选择。
严苛的峻法是原因之一,战国时期的秦穆公陪殉三良却是根本原因。
彼其苍天,歼我良人!
周游列国寻求明主的士人,谁不怕成为《诗经黄鸟》中的良人?谁不怕莫名其妙成为君主的陪殉品?
况且当今秦王年事已高,说不定哪天就昏了头,和祖宗秦穆公一样带着大臣入土!
而且秦国古来地处边陲,素为蛮夷之地,士人更不屑于入秦为官。
总之,苏恪自登秦太子府,也是经历了巨大的心理斗争,顶着压力为秦太子出谋划策。
此时面对魏国相国的明嘲暗讽,苏恪只能是默然,而后深吸一口气将话题拉回正规:
“太子已准备好假死之策,不知相国是否能够如约,为太子遮掩?”
“不知秦太子有何良策?”
苏恪微微一笑,却并未将己方的底牌全部展开。
魏齐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真的打断由此套出秦太子一方的底牌。
不过想来也知,秦太子既然有如此把握在魏王宫中假死,那必然是有所依仗。
或许王宫中,是有秦国密探……
魏齐神色一凛,心中升起十分的警惕。而后继续谨慎试探:
“秦太子——”
话音未落,却忽而听到殿中一片喧哗之声。
魏齐愕然,下意识回头望向筵席所在的宫殿,余光却瞥见秦太子门客脸上,一派轻松之色。
难道——
魏齐脑中千思万转,回头看去,却见苏恪面上染上几分虚假的着急,慌忙想着筵席之中跑去。
有宫人武士跑出,高呼着秦太子中毒。魏齐眼神微变,自知恐怕是秦太子行假死之策,于是也跟在匆忙赶来的医者身后。
医者入内,越过重重人海,看见了人群中央的场景——
秦太子口吐黑血,随侍的武士抱着他的身躯,脸色悲戚。
魏王神色惊疑不定立于一旁,信陵君跪坐秦太子身前,眼神惶惶。还有另一边的平原君与蔺相如,面色之间难掩惊愕。
医者跪于地上,伸手为脸色灰白的秦太子把脉,却是指尖一颤。
从医四十余年的老医抬头,脸色沉痛,对着魏王摇了摇头。
满席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