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卿并没有注意到秦太子的腹诽。
或者说,荀卿根本没想到秦太子会腹诽秦穆公。
对于儒家而言,秦穆公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君主。
孔子就曾评价过秦穆公,曰其虽王可也,其霸小矣[1]。
意思就是秦穆公做个霸主还是屈才了,以他任用人才的方式,即使是治理天下也是绰绰有余。
由此可见,儒家对秦穆公的推崇。
但是,这种推崇是要辩证看待的。
因为战国时期“儒不入秦”的传统,也是由秦穆公引起的。
穆公去世后,下令“陪葬三良”,而后四野传唱:彼苍者天,歼我良人!秦国也因此难以招揽人才,被斥为“蛮夷无礼”之国。
但若是抛去秦穆公的“陪葬三良”,儒家还是比较欣赏这位秦国霸主的。
尤其是秦穆公在得知有野人杀军马分食后,并未怪罪,而是赐予美酒,后在兵败中得到野人相助。这一“盗马赐酒”的故事更是戳中了儒家那颗施以仁政的心。
因此在荀卿听到秦太子一番爱民之言后,自然而然将其与秦穆公对比。
但荀卿还是谨慎地打了个补丁:
“不知太子对人殉如何看待?”
怎么看?我怒目以看。
秦倬揣手,被赵栀瞪了一眼后乖巧立正,回答荀卿的问题:
“活人以殉,非人道也。”
荀卿神色稍缓,赞同颔首。沉思一下,将话题转移到秦太子自身上:
“太子可知今之处境?”
现在的处境?
似活非活,似死非死。全看自己跟赵国使臣到底谁更技高一筹。
秦倬叹了口气,十分心疼刚穿越便面临生死大劫的自己。
荀卿若有所思看了看秦太子的表情,却忽而摇了摇头,否认了秦倬心中所想:
“太子之困,非赵之行也,而在魏也。”
秦倬愣住,错愕地看向荀卿。
不在赵?可是自秦悼太子入魏,所经历的死劫都是出自赵国使臣之手啊!
魏国虽有失察之嫌,却并未直接出手针对秦悼太子。
如此,又为何要说自己的困境是因为魏国呢?
赵栀同样皱紧了眉,低头思索良久,忽然想到了重点,脸色微变:
“——远交近攻?是因为范雎所提的远交近攻之策吗?”
荀卿含笑理了理袖角,面露赞许。
赵栀肯定了心中猜测,继续道:
“秦王拜范雎为相,取其远交近攻之策,近年屡有侵扰魏国边境之事。”
“而后秦王欲东出,伐赵,遂与韩魏相交为盟。”
也因此以秦悼太子为质。
春秋战国,这种前脚交战后脚结盟的例子有很多,所以赵栀也没有太多关注于此。
不过荀卿既然提到这里,那必然是认为魏王对秦太子的立场是偏于敌对的。
但是按理来说,一个拥有正常思维逻辑的人……呃……好吧魏王圉好像确实不像是个正常人……
想到最近几日收到的魏王宫中情报,赵栀诡异地沉默了一瞬。而后懊恼地拍了拍抱在怀里的剑身,转头看向秦倬:
“你最好还是尽快离魏。”
不怕对头毒,不怕对手蠢,就怕对手精神异常,不按常理出牌。
跳出固有思维再看魏国形势,赵栀真的不敢保证魏王不会亲自下场杀秦倬。
很难说魏王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秦太子死在魏国,疑似赵国使臣出手。秦国因此也必定与赵国不死不休。但是话又说了回来,你魏国难道能从里面讨到好?
你确定秦昭襄王不会给你魏王圉也记上一笔?
哈,寡人的太子死在你魏国国都,你说你不知道,是在欺寡人年事已高吗?
站在秦昭襄王的角度推测一下,赵栀只能是给魏王也点根蜡。
但有种可能,是魏王觉得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毕竟秦国本就有攻魏的想法。秦魏之战也是早晚的事。
赵栀不停猜测魏王的心路历程,最后只感觉是大势不妙,再抬头看了一眼秦倬。
秦倬却是在神游天外,直到身边寂静一片才回过神,发现两个人都在盯着自己。
秦倬默了一默,幽幽叹气:“我知晓魏王暗怀不轨,但若就此逃魏,过错便全在于秦。”
那他还不如死在魏国算了。
至少秦国占一个师出有名,哀兵必胜。
荀卿并不意外,欣慰于秦太子的选择。但荀卿也早已想好了自己的对策:
“太子可愿拜我为师?”
虽说荀卿与诸家学说辩论,甚至骂过儒家不同学派思想。但荀卿毕竟是当世大儒,门下弟子众多,在七国中号召力也是十分惊人。
无论是出于对人才的渴望,还是对荀卿声望的忌惮,想必魏王或是赵使都不会对大儒荀卿的弟子出手。
秦倬领悟了荀卿的精神,却是诡异沉默了下,敬畏地抬头看了眼荀卿荀子,委婉拒绝:
“要不还是算了……”
不过这委婉的拒绝似乎不是很委婉。
看着荀卿与赵栀的双重黑脸秦倬就知道了。未免自己被两人二重揍,秦倬连忙补充了两句:
“孤无才无德,岂敢拜荀子为师……”
赵栀痛苦闭眼。
荀卿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深呼吸几下,荀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拔出佩剑,用剑身抽了秦倬两下,而后沉声讽刺:
“太子若愿称子,不如今后自称秦子?”
“那不太好吧……”秦倬捂着隐隐作痛的手臂,后退了几步远离荀卿,而后腼腆一笑:“如此自称未免惹人发笑……”
“不过若是荀子愿意,孤也就……”
!你可闭嘴吧!!!
赵栀眼皮一跳,快步上前伸手捂住秦倬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绝望向荀卿致歉。
荀卿阖了阖眼,努力平复心情。这才勉强压下情绪,却也绝口不提刚刚的收徒之语。
呵,这秦太子伶牙俐齿,也未必不能以此脱离困境。
只是荀卿不明白,秦太子如此鲜义寡耻之行径,到底是出于谁人之教!
若是秦倬知道荀卿的疑问,那必然会揣着手回答,自己是自学成才。
主打就是一个天才的自我修养。
也幸好荀卿听不到秦倬的回答,否则恐怕又被气得拔剑出鞘。
被赵栀武力镇压,秦倬只能回到荀卿面前行礼道歉。
荀卿冷笑一声,却也没有过多追究,转身看向另一边几个聚围起来的农人。
秦倬也注意到那边的一阵喧哗声,侧目示意侍从前去询问发生了何事。
良久,侍从来报,说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落魄士人不小心踩坏了农田里的粟苗。
秦倬闻言升起几分好奇,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热闹。
赵栀默然,心累地替秦倬招待荀卿一块过去。
荀卿颔首,缓步而行。
“还不知公子名姓?”
赵栀愣了一下,心疑对方之前已询问左右侍从,为何又要再度出问。但左思右想,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只能开口回答:
“薄名赵执,一乡野游侠而已。”
赵栀男装行走于外,一般都是用的赵执之名。
荀卿意味深长地回视一眼,继续追问:
“赵国之赵?”
?
赵栀目光一凝,心中讶然,不知自己何时露了马脚。但思绪一转,脑中浮现一个念头,于是抬头直直盯向荀卿。
荀卿并未回避这道视线。
赵栀眼神微动,假装神伤轻叹一声:
“小子赵栀,确为赵国旧宗室。只是其中隐情众多,还请荀卿莫要多问。”
荀卿未是想到赵栀直接承认,面上显出几分诧异,但很快就意识到对方的算计,遂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堵死了赵栀打算托盘而出,而后将荀卿彻底绑死在她与秦倬这条船上的打算。
两世为人,虽然不是很长,但赵栀还是第一次被人提前识破计谋,难得感到几分气馁。
不过对方毕竟是荀子,自己这点小伎俩自然难登大雅之堂。
赵栀再度叹了口气,与荀卿一路无言走到了农人身旁。
秦倬已经听了有一阵子了,正在兴致勃勃地站在一众人之间为其调解。
调解结果就是,秦倬出钱替那士人赔偿。
邀买声名,收买士人?
赵栀打量了一眼“落魄士人”,与秦倬对视一眼,秦倬脸上仍带着灿烂笑容,冲赵栀眨了眨眼。
啧。
赵栀移开了视线,继续观察那面露窘迫,连声道谢的落魄士人。
呵。这是哪家的公子出来玩白龙鱼服,微服私访?
很显然,这名看似落魄的士人其实一点也不落魄。
连秦倬也看了出来。
先不说士人这一身的矜贵气势,但说对方脚下那双雕花镶玉皮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上的。
士人还不知自己一身伪装已经漏了端倪,只是一味感激秦太子的慷慨相助。
荀卿站在一侧,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两眼士人的容貌,面上流露出几分意外。
赵栀眼观四路,注意到荀卿露出的一丝恍然,趁那边两人交谈凑近荀卿,轻声询问:
“孙卿?”
听见这一久违的称呼,荀卿无言。沉默盯了赵栀一瞬,才妥协似的侧目示意魏王宫的方向。
魏王宫?魏王?
不太可能吧?
荀卿见赵栀目露质疑,心知对方猜错了方向,只能无奈压低声音告知:
“他是信陵君。”
——信陵君?
——信陵君!
一旁的信陵君魏无忌猛然回头,错愕看向赵栀荀卿两人。
赵栀头皮一麻,脸色也变了一变。
她把心里的震惊说出来了?她什么时候这么莽撞了?
丸辣!被秦倬那小子带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