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门外有一颗古老的槐树。
老槐树不知活了多久,树干粗壮而中空,树冠庞大遮天蔽日,隐约可见树干空隙中焦黑的痕迹,似乎是在很多年前被天雷劈中过。
一代代的魏地庶民,在槐树的树荫下嬉戏玩闹,纳凉采阴。他们看着槐树发芽成长,槐树也看着他们代代繁衍。
或许,这棵槐树看见过武王伐纣、周公吐哺,也看见过昭穆嬉游、平王东迁,继而东周起,群雄出,春秋战国,争霸称雄。
如果没有意外,这棵槐树还会看到将来的秦军出函谷,玄色军旗如同潮水插遍六国国都,统一天下,立下不朽之功绩。
而在今天,这棵槐树也即将见证入魏为质的秦太子,与七国才俊论战,天下英才将尽入其囊。
高台驻起,正巧是在这棵老槐树下。
秦倬今日身着玄色深衣,负手立于台上,抬首凝视着这棵不知经历多少春秋的槐树。
槐树不言,回以同样缄默的凝视。
历史会如何评判他此时的行为呢?秦倬静静思索。
夜郎自大否?
身后事,岂能知?
秦倬垂目,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转身,衣袖划破空气,随后敛收在身前。
秦倬面向聚集起来的士人,神色庄重,认真地推手做一时揖。
士人拱手回以一揖,纷纷入席跽坐。
秦倬同样入席,端坐于高台之上,身后一侧,是作游侠打扮护卫左右的赵栀。
槐树下聚集而来的人群越来越多。不时有华丽精美的马车从城门中驶出,在庶民的躲避下停留在高台不远处。
人群之中有人皱了皱眉,但顾及自己粗衣庶民的打扮,还是让了一让。
这人正是乔装打扮前来观战的平原君赵胜。
与信陵君酒醒辞别后,赵胜原想回赵国使臣落脚处。然而路上不断听人提及城外高台,烦闷之下还是没忍住换了身衣物前往。
不得不说,这位秦太子的行为总是如此出人意料。但又是格外有用。
高台辩论一出,全大梁甚至整个魏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秦太子身上。自己根本不可能暗中刺杀对方。
除非自己不顾名声,公然行刺杀之事。
但赵胜目前不想如此行事。
看着高台上与士人一来一回的秦太子倬,赵胜心情沉闷。
要是秦太子在这场论战中迅速落败就好了。这样自己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赵胜站在人群里,心怀阴暗地想着。
或许是平原君的诅咒奏了效,又或许是秦倬的运气不太好。在这一场论战渐入佳音之时,一个中年士人踌躇许久,还是出列恭然一礼,询问:
“春秋有言,春王正月。为之何解?”
?!!
如此刁钻古怪的问题一出,全场寂静。原本混在人群中的一花发老者不禁轻声冷哼一声,对此一言嗤之以鼻。
秦倬闻言也沉默了一瞬,从容的神色似是有些龟裂。
好一个王正月!
原来科举制度未出,独尊儒术未至,这些儒士就开始“作注”《春秋》了吗?
孔老夫子怎么看?要是听见他的传人这么辩经,怕不是要掀开棺材板爬出来,拎起拐杖哐哐狂敲后人脑壳。
“王正月”这个题目怎么说呢,比现代阅读理解中的景色描写的鉴析还要离谱,至少景色描写你写乐景哀情还能理解。
但要是出题组哐当一声扔给你个“文章里为什么开头写今年是某某年”,那你不得狂扯头发怒骂出题老师?
所以这句“王正月”,实际上是只有一个表面意思。但在论战中你难道能这么说吗?
那必然不能啊!
就像是现在某作家谈及自己小说里写窗外下雨,是因为当时真的在下雨。但你身为学生敢把这个答案写在试卷上吗?
秦倬一阵头脑风暴,面色不变,目光微微后移,询问赵栀。
老师,上课的时候没讲过这道题啊!
虽说开始论战前,秦倬和赵栀已经归纳整理过可能会出言辩论的学派主张,并且预设了相关的问题。
但是说实话,“王正月”这个题目还真不在两人划定的范围内。
所以说,这位不知名的士人,你出的题好像超出考试大纲了……
当然,这句话肯定也不能说出口。
赵栀思索了一下,捏了捏袖子里装死机的系统小猫,让它充当中转站把答案传过去。
“[1]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问春者何?岁之始也……”
瞟了一眼系统面板上显现的大段释义,秦倬沉吟片刻,删删减减改了改后面的长幼尊卑之说,回道。
士人静静倾听秦太子的回答,眼神越来越亮,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继续问: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2]命,谓穷达之分。言天之赋命,穷达有时,当待时而动。若不知天命而妄动,则非君子也。”
这道题上课讲过。
秦倬重新恢复一派从容,照着前几天准备的答案回答。这个注疏也正是出自三国魏何晏集解,北宋邢昺疏解的《论语注疏》。
秦倬与赵栀本人肯定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有本事舌战先秦群儒,所以只能作弊搜集两千年来的后人注释来辩经了。
坏处就是后世儒者总喜欢夹带私货,秦倬赵栀花了很久才勉强剔除,这也避免了先秦儒士一拥而上,捶死这两个曲解圣人言的竖子。
战国时期的孔子虽说还未被所有人尊称为圣,但其实也差不多了。
至少没人敢在那些身高八尺的齐鲁壮儒面前歪曲孔子言论。
为防止被套麻袋,秦倬和赵栀也是极力避免说出一些后世引以为常但战国却是离经叛道的言论。
但不是所以的后人言都在歪曲圣人意。
至少秦倬此时所引用的这句没有。士人闻此回答也彻底拜服,俯身长揖道:
“今日听君言,胜过三十载治学!高愿跟随太子矣!”
人群之中那老者却是失望摇了摇头,转身远离高台之下。
旁边的老农虽不知这老者为何在此时离开,但见到前面闪出一个位置,还是眼疾手快地把身边的幼子推了过去。
老者缓步离去,脚步经过一粗衣士人。
呵,藏头露尾的士卿之流。老者的目光微微一扫,脚步不停。
那粗衣士人并未在意擦肩而过的一无名老者,只是紧紧盯着高台上的秦太子。
正是乔装打扮的平原君赵胜。
秦太子在高台之上高谈阔论,赵胜在台下从头听到了尾。
听到现在只觉是心尖发凉,手足冰冷,脑中浑浑噩噩乱成一团。看着仍在侃侃而谈的秦太子倬,赵胜低头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握紧腰间的剑柄。
平原君抬脚欲要上前,却是忽而手腕一紧,被人拦住了去路。
赵胜大惊,回头望去,看见来人却是脸色一变,喏喏不敢言。
“君欲作甚?!”
来人拦住赵胜,夺下对方手中长剑,低声呵斥道。
赵胜不敢言,狼狈避过蔺相如的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平原君是要挑起众怒不成?”
压低声音说罢,蔺相如抑制不住喉间的痒意,轻咳两声继续道:
“平原君素来沉稳,怎么近日却屡出率性之行呢?!”
赵胜闻言不禁苦笑,又岂会不知自己被那秦太子左右了情绪,然而身在局中已经难以自持,更何况——
“秦太子不除,来日必成赵国大患!”赵胜咬牙切齿,凑近蔺相如低声说道。
蔺相如闭了闭眼,而后抬眼看向高台之上博引古今的秦太子倬。
公子如松,其介如玉。
秦国,竟是上天眷顾如此,眼见又是要出一位明君!
无数道思绪左右拉扯,蔺相如久久凝视着参天槐树下的玄服之人,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当年咸阳宫中,那个手持和氏璧,示以左右把玩的秦王稷。
沉默许久,蔺相如长声嗟叹:
“且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赵胜同样轻叹一声,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抬头看了与士人辩言的秦太子最后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只是模糊之间,似是感觉对方身后的那一游侠略微眼熟。
一个念头在脑中转了一下,但终究是如同轻羽一般掠过,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那格外悠长的一眼却被秦倬身后的赵栀注意到,抬眼之间,却瞥到格外眼熟的背影——
平原君赵胜!
赵栀指尖一颤,下意识握紧了自己身前的重剑。见对方毫无异样离去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被认出来。
不过想来也是。赵栀的原身自幼被养在赵国远系宗亲中,每年也就年宴上能远远看见赵王平原君一面。又岂会因此被认出赵国宗室的身份呢?
更何况稍微大了几岁,原身便在母族属臣的帮助下离开邯郸四处游历。
然后途中感染风寒,在家臣的照顾下换了个灵魂。
而后赵栀与秦倬汇合,家臣则是在在大梁城中购置房产,收集消息。
比如现在人群中某个朝赵栀使眼神的魁梧大汉。
赵栀松开手中重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家臣得令,继续混迹在人群中。
“[3]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用者,弗为。”
背向人群而去的老者面色不变
“[4]无为而无不为,为无为则无不治。”
“[5]以阳求阴,苞以德也;以阴结阳,施以力也。”
逐渐远离槐台的老者步调逐渐放缓。
“专诸刺僚而彗星袭月;要离刺庆忌而鹰击殿中。此可谓天人感应,行而天异。”
秦倬放在腿上的双手轻敲两下,继而从容应答:
“非也。天自无情,不问世事。是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6]”
老者的脚步终于停下,侧身看向人群中辩经的华服者,眼神中闪过一丝趣味。
然而在场的士人却是忽而哗然,窃窃私语许久,有年轻儒生跨而上前几步,胡乱一揖,继而怒目而视:
“太子可是师承荀卿?!”
秦倬却是一愣,脑海里缓缓蹦出一个问号。
咋了?我的朋友?之前引用其他人的言论也没见你们问我是不是师承墨子/老子/鬼谷子啊!
怎么就突然把我归为荀子门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