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论道槐台问死生(1 / 1)

“论战以言,非师承也。”

未等秦太子回答,众人却听遥遥却有人高声道。

老者一身儒士长袍,精神矍铄,从人群外缓步而至,满头斑白。老者停步,看向那质问秦太子师承的年轻儒生,悠然继续道:

“岂可以师门论言?”

辩言是在为真理而辩,又怎么能因两者的学派师承不同而党同异伐呢?

闻言年轻儒生一愣,脸色涨红,羞愧不能自已。儒生愧然,端正地对老者恭敬行礼,口称受教。

老者悠悠回以一礼,起步走到槐树之下,转身扫视了一圈聚围成圈的士人,而后目光停留在秦倬身上。思索片刻,提问:

“何为礼?”

“礼,正身者也。”秦倬考虑了一会,缓慢回以自己的答案:“无礼则不安,不安则勿行。无礼,诸事不成,治国不宁。是故无礼,则人无以立。”

老者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说什么,继续发问:

“何为信?”

“信,人之本也。言信其实,故而为德。言行合一,笃学躬行,是故修身。”秦倬双手放在膝盖上,回忆了下前几天背的书回道。

老者闭了闭眼,面无表情看了秦倬一眼,再而诘问:

“何为仁?”

秦倬不假思索开口回答:

“仁者无形,以行为体。”

“君子修身持德,待人以仁,行事以仁。故而养信修睦,治天下之不平。”

“……”老者拧起了眉,开口似要说些什么,但目光触及对方腰间的玄色螭纹韘形佩还是叹了口气。

“[1]礼起于何也?”

老者再行两步,至中席地而坐,自问自答,纠正秦倬的答案: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

一言出,群士惊,如闻黄钟大吕,振耳发聩。一时之间靠拢过来的士人皆是下意识放缓了呼吸,静静倾听这位无名长者的教诲。

“……故礼者,养也。”老者从容正坐,腰背如同青松一般挺直,一锤定音。

秦倬坐在老者侧后方几步,面对老者的训言大气都不敢喘两下。不过听到这里忍不住动了动僵硬的双腿,小心翼翼戳了戳赵栀,低声闲聊:

“我好像听懂了。意思说礼要约束人们的言行,调节人们的欲望对吧?不过我怎么觉得这里的礼和法律的功能这么像呢?这位不会是法学的大家吧?”

说着,秦倬停顿一下,再压低一个音量:

“我觉得这套说法嬴政肯定喜欢。呃……我爹……我父……秦王大概也会喜欢?”

赵栀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见秦倬说起来没完没了才从牙缝里发出一道气音:

“闭嘴吧你……”你还在台上呢,让人发现秦太子这么失礼你就完了。

“没必要这么……”谨慎吧。

秦倬刚想说没人注意自己,余光便见身前老者身形不动,目光轻斜,淡淡瞥了自己一眼,瞬时大惊失色,连忙端正坐姿作乖乖听讲状。

“……贵贱有等,长幼有序……”老者看了一眼公然走神的秦倬,这才收回目光,继续讲学,语速不急不缓,时而轻顿思索下面的内容。

秦倬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听讲,思维却逐渐发散。

说实话,对方讲的内容越来越不对劲了,怎么就跑到等级制度森然有序上了?这根本就是法家学说吧?

法家的名人有谁来着?李斯?韩非子?不对,这俩现在应该还没出生吧?或许?

不过仁礼信应该是儒家的内容?

“……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

秦倬听着对方从礼义之始谈到礼义之本,然后话头一转,说起来丧葬之礼,等听到“厚生薄死为奸叛”的理论,彻底坐不住了。

秦倬稍微动了两下,下意识想要反驳又不太敢说话,只能烦闷地在桌案下搓着自己的衣角。

“……夫是之谓至辱。”老者讲道之余,也一直观察着身旁的秦太子。对方此时的不赞同自然也是收于眼下,于是略微收尾,停下话语侧身询问:

“可是有所异议?”

秦倬僵住,像是上课说小话被逮到的学生,吭哧半天还是不吐不快,于是起身一揖:

“学生妄言,敢问先生是生者重亦或死者重?”

“二者并重。”

“于家,存世者重?丧椁者重?”

“于国,生民者重?安寝者重?”

“于天下,苍生者重?孝服者重?”

听见接连三问,老者哑然,深深看了秦太子一眼,并未说出自己的答案,而是反问道:

“愿闻太子言。”

秦倬轻呼口气,踌躇片刻,整理了下思路才继续回以己见:

“生重于死,苍生重于祭祀。”一语定下后言的基调,也是讲秦倬的基本观点摆在众人面前。

“死者,虚妄事也。生者,为之世也。重死轻生,取灭之道也。重生轻死,方为国道。”

“上者,当重生而轻死,以民为民,而非械畜。怀悯生,持敬民,此可谓上上之道。”

身为君主,应当将庶民的生存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去关注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祭祀之事。

只有怀着一颗爱民之心,敬民之心,才能让整个国家万众一心,富强昌盛。

赵栀抬眼,神色不变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路走窄了老弟。

春秋战国谈薄葬,你就好像是那商纣王废人祭,就等着被各路诸侯讨伐吧!

只能说,时代大势不可逆。领先时代一步可以说是天才,但你领先时代百步可就是疯子了!

果然,闻言士人皆是不忿,哗然一片。老者沉吟,也是摇了摇头,压下躁动的人群:

“非也。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老者徐徐而谈,深入浅出,层层递进,说明祭祀在整个国家与社会中的作用。继而话头一转——

“轻祭者,岂非……”老者的视线在秦倬身上停留一瞬,还是留了点脸面:“岂非人哉!”

秦倬自然不知道长者的贴心,就算知道也只会抱怨“非人”和“蛮夷”也没多大差别。

不过秦倬也意识到自己辩论中犯的错误,大脑疯狂运转,试图找出一个巧妙的破局之法:

“家贫者岂可重祭而轻生?”秦倬咄咄逼问。

“吾未言也。”老者面色不变,掀起眼帘看着对方:“贵贱有序,祭祀有制。”

“上重祭则下效之,下效之则民从之,如此上行下效,恐奢靡重葬之风行矣!”秦倬正色,完全不见心里打的小算盘。

“是以重祭不可,重死为误!”

什么是辩论?除去老老实实的讲道理摆证据,还有转移矛盾、扭曲矛盾、扩大矛盾。就像是秦倬现在所做的。

辩不过你是吧?那我就上纲上线,把问题扩大到天下兴亡苍生有难,你不赞同我的观点就是想要天下大乱!

老者自然是看清楚对方的打算,深吸口气,下意识想要去寻自己的戒尺,却忽而想起自己并非是在为弟子讲学,只能无奈收回手。

“礼者,是以规正也。上以礼行之,下以礼效之,此可上下为正,天下为安。”老者平复心情回言,而后面上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揶揄道:

“况,尔言非言,尔言为辩!”

况且你说的这些不是在争论道理的正确与否,而是单纯为了辩论而辩论啊!

被老者点破小心思,秦倬讪讪,拱手道歉:

“学生狂妄。”

老者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温和点拨:

“尔言非无道理。治国重生,是为大道。然祭祀之事,不可轻疏。重生重死,此王道也。”

身为一国太子,重视生民自然是行仁王之道。如此可见秦国又将出一位明君。

甚至是儒家所希望的仁君。

想到这里,老者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面带欣然,似乎是师者在欣慰弟子的孺子可教。

至于祭祀之事,不过是君王维持统治的工具。

当然,这话老者自然不会说出口,只能任由各国君主自己去悟。

秦倬听闻老者之言却是有些愣神,云里雾里间仿佛是悟了些什么,但细思之下却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悟到了什么,最后只能是长揖一礼。

今日君为师,传我无上学。

秦倬整了整衣袖,抬眼看了下天色,偏头示意侍从收拢器具。

至此,这场论战才算是结束。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觉日头早已偏向西榆,余晖染红了满天的薄云。

千霞万里共日斜,槐荫道传人不察。

从字字珠玑的论道中回归现实,众人终于察觉自己竟是终日未食,顿感腹中饥饿难耐。但眼看台上两人还未离去,士人同样是流连不欲离去。

良久,有士人鼓起勇气上前,深深长揖到底,恭敬询问:

“今日得蒙授业,敢问先生大名?”

老者却是轻笑一声,扶着旁边的秦太子起身,再次环视士人,高声道:

“论战为言,何问姓名?!”

众人愕然,看着秦太子扶着老者缓缓离去的背景失神。

直到身影逐渐消失在城门中,众人才恍然惊醒,纷纷起身正领整冠,而后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长揖到底。

谢师槐台日,传道灵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