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王昉之拟定了表字——雁秋。
薛秋义久不动笔墨、亦不作文章,亲自为她题字,一时引得雒阳纸贵。
“秋字萧瑟落拓,倒不如魏冉的堂春生机。”话虽如此,薛秋义还是将那幅字仔细裱装后才送出去。
父亲、皇后亦增了礼,倒不如魏冉用心。他寻了块寿山石,亲手刻印送来。
淅淅沥沥的春雨将东都笼在云渺之间,万物催发,采葛早早将几支迎春花插入瓶中,竟看一室生机。
因是倒春寒的缘故,王昉之仍穿了宝青色云气纹氅衣。见魏冉推门,她便搁下笔迎过去。
“何事这样忙碌?”魏冉解下披风,就着她的杯子饮了口茶。
自人日后,孛阳公主当众许下聘妇之约,他来司空府已是轻车熟路。
“采薇不日便要出嫁,傧相名单尚未拟定,东都贵人之众,不可厚此薄彼。”王昉之顺势拽他落座,又苦恼道,“若母舅仍在,何有此一愁。”
魏冉忽地想起廷狱中那腿脚不好的杨家郎。
自刘晏辞大赦天下后,杜廷尉便将此事向上通禀。
十年之久,东都历经变故许多,就连皇帝都已经换到了第三人,区区一个党祸遗臣,早已不记其人不记其事。
因弘农家业早已付之一炬,杨家郎便居于城外一个杨栾名下的庄子中,由王应礼的部曲严加看管,就连魏冉也难近其身。
王应礼并未将此事告知长女,也许是在魏冉故意入狱,而他从采荇口中得知消息后,便开始筹谋部署。都说天家情谊难得,可司空府这等明面上便是父不仁子不孝之家,也是少年。
魏冉一时犹豫,不知应不应当全盘托出。
可人精如她,哪能不懂他踌躇之处,伸手攀上他腰际,“你顾忌他做什么。”
总归是令她拿住了魏冉短处,他极其怕痒,见佳人有此作势,只得揽住她的肩膀连连告饶:“弘农杨氏,尚有一脉存焉。”
见王昉之当下心急,他才想起为何而来,取出袖袋中的印,轻轻置在她掌中。
“那个手炉既然赠我,便绝不能还你了。”
他指尖有一道刻刀留下的裂痕,已渐愈合,微微粗粝的触感掠过她的手心。她玩闹般将他手指拢住,反手取来印泥,在他手背上盖下私印。
“这印刻的不够大。”她蜻蜓点水般触了触那道红痕,又停留于他唇上,“应叫东都人人皆知,魏侯为我所有。”
许是为了将人看在眼皮子底下来安心,幽囚杨崇的庄子并不算远。庄上管家佃户均听闻过自家女公子的雷霆手段,见她与魏冉二人前来,便也犹豫不决。开罪其实属没有必要,可主君的吩咐亦不敢忘记。
王昉之并不等他们思索,抽过魏冉的佩刀便架在庄头脖子上,“我素日不来,竟不知养出你们这等奴大欺主的东西。再不放行,这庄头位置我便再选个可心的来坐。”
庄头苦着脸,起先倒并不想应,可等脖子血线惊冷,才后知后觉磕头认罪。
王昉之牵着裙裾步入室内,简陋无匹的屋子甚至连柴火也舍不得燃,只放了盏枯涸油灯,和一床近于千疮百孔的芦絮被。
“十余年亦不可消你愤恨吗?”垂首的杨崇并未注意到来人是谁,紧紧攥着一卷书,再读一遍。竹片沉重,刻以小篆,压在双膝上,却毫无知觉。
王昉之并不大认得面前人的容貌,幼时母亲并不常带她去外大父家,只路上听魏冉说此人名为杨崇,才堪堪有些印象。
她最小的舅舅,一向颇有傲骨,不是个会迫于形势而俯首称臣的人。
“舅父之言,雁雁听不大懂。”
杨崇猛然抬头,望向逆光处的女郎。她清瘦得好似一叶柳,却伫成一棵松,是他阿姐唯一的骨肉。
当年已将党祸之羽剪尽,王应礼甘愿俯首背叛,成为先帝的捉刀人。会有另一个女子继承阿姐的遗志吗?哪怕她流淌着叛徒的血脉。
杨崇看不出王昉之的来意。可见小辈得此相似容貌,尖利了数十年的心不由得放软一二。
当年阿姐有身孕时,已诊出是个女儿,一直愁苦应当给她取什么小名,便是杨崇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不如唤她雁雁吧。”
他亲手抱过那柔软弱小的婴孩,又与阿姐拉钩。他的阿姐并不信任王应礼,便嘱托他要照顾好雁雁。
可党祸并非一句不知情便能独善其身的。荣辱当系家族一身,若非答应阿姐,他本该自戕。
“雁雁···”他有片刻怆然,却仍要钻回冷硬的躯壳,“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王昉之向他盈盈俯身,道:“正是倒春寒时候,雁雁来为舅父添衣。”
他们来时为避免惊动太多人,便只带了个车夫。魏冉将新被与棉衣搬到屋内,又将破褥丢给庄头,才觉得亮畅许多。
“我只等着引颈就戮,何须身外之物。雁雁,并非舅父不愿见你,只是不当见。”他将那卷竹简推至一旁,“弘农杨氏树倒猢狲散,余我残生,不过是为见证你父高楼再起,见证他当年投靠昏君何其正确。”
先帝曾评价,杨崇这样的硬骨头,就算丢弃给野狗,也难遭啃噬。
王昉之曾经也深觉父亲冷血,可促膝长谈后,也明白他之苦衷。可立场不同,自然没有相劝必要,更何况此恨亦成杨崇活下来的动力。
“舅父,人非草木,雁雁今日前来并无所求。只为探视,只要舅父一切仍好,我便心满意足了。”她的演技并不算高深,甚至有时更觉自己有一脉相承的冰冷触觉。
杨崇却被这眩目春光刺伤,他伸手挡住双眼,不敢看亦不敢求。他的阿姐熟知千年前后之变,可身死前唯一的心愿,便是顾全自己的女儿。
她不是王应礼,不可以粗言秽语伤害。可她亦不是阿姐。
世上本不该有另一个阿姐,白白为不堪世道牺牲。
他挥了挥道:“既已相见,便就此别过吧。若此小獠再带你来见我,我当以残躯挥简牍驱之。”
“舅父的心意,雁雁明白了。”王昉之出门前又问,“若日后成婚,舅父可会来?”
但她并不期待得到回答。
魏冉心下暗喜,没想到她说了那么多,最后蹦出来这句话。
她要成婚,能与谁成婚,还不是和他。介时三书六礼,隆重之在比起她妹妹只能多不能少,最好能让母亲入宫为她请个封邑,譬如县君。
……
更深夜漏,骤雨如屑。
薛秋义乘一顶竹舆到了畅安阁。
他与王应礼本就是师生,没有刻意避人耳目。
早已等候在外的仆从恭恭敬敬将他请进去。
“老师来了。”王应礼早已备好了茶,他多年病弱,喜饮姜汤,屋中飘开一丝辛辣味道。
薛秋义一贯客随主便,轻呷一口,周身寒意一驱而散。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株梅,被匠人弯折成古虬形状。学生想起老师当年时常赞颂梅花高洁,便想请老师来一观。若是老师喜欢,明日我便叫人移栽去老师院中。”
“梅花高洁,本应自有形状,若被匠人束缚,又哪是其本身。”薛秋义皱了皱眉,“有话直说吧,徽崇,绕弯子不是你的风格。”
闻言,王应礼忖度道:“老师说的是。”
他在家学开蒙后,拜在薛秋义门下,与杨氏兄妹成为同门。如今昔日铮臣已垂垂老矣,而他接替了他的位置,却摒弃了他的坚持。
若不是王昉之执意要聘薛秋义为师,只怕他们二人这辈子也不会相见。
“自阿昉拟过表字后,我便时常梦见定仪,她要我务必照顾好阿昉,万不可令她涉险。”他又替薛秋义斟了一杯姜汤,“如今尚记得定仪的人,除我便只有老师了。”
定仪是杨栾的表字。
薛秋义陷入长久的沉默,袍裾逶迤,似一条蜿蜒的溪流。他们的目光有片刻交错,可两人都不可直视对方的眼睛。
杨栾与王应礼都曾成为他最出色的学生。
王应礼将茶盏按在案几上转了转,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白痕。“若阿昉与她走上同一条路,当如何是好?”
他与杨栾都不是重情的人。
但人失去过太多东西,就会心生畏惧。
他并不希望女儿与魏冉那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但这种不希望,他又并不会出声阻止。
薛秋义低声反问:“你的心里不是比我这个老东西更清楚吗?定仪看着心重,其实很浅薄,就像一汪水洼,她只有最简单的理想与信念。但雁秋不一样,她什么都想抓在手里,倒与你很相似。”
“老师。”王应礼抬眸直视着老师的眼睛。这句话并没有让他不舒服,反而在期间嗅到哀伤。
烛火久未续上灯油而摇摇欲坠,王应礼的声音很是寡淡:“我已是风烛残年之身,竟不知如何对儿女说起。”
他有很多遗憾,譬如王昉之不是他的长子,不能继承这份家业。又譬如当年,他应杨栾之言,在最后关头选择“背叛”。
“你……”薛秋义犹疑开口。
“情谊不得游离于法理之外,这是我入御史台时,老师教授我的第一节课。”他眼底浮上一丝淡淡的萧索,“可无人能背弃情感而存。”
“老师,明日学生另选一株梅送去府上。”
王应礼对着老师长长作揖,他很少有恭谦之态。薛秋义见此情状,亦觉伤怀。
天下应由年轻人掌控,而不是由他们这些老妖精汲汲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