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之忙起一阵,倒难得有闲游的功夫,忽地想起自己名下还有间酒坊“献春”。
献春始建于大卉和帝兴平年间,原是杨家产业,历经几代落入王昉之彀中。
掌事的贺六娘是杨家故奴,向来精明强干但行事低调,去府中拜见也仅有魏冉那一次。对于献春,知人善用便可,王昉之不想过度干涉,其实也是因为能管的也不大多。
“我道今日为什么喜鹊登高,原是女郎来了。”
贺六娘早早迎出来,穿着身短褐,头发挽成一个环,简单而干练。她有点羯人血统,眼角高高吊起,笑起来时候更是眯成两条缝:“请女郎尝尝奴的手艺。”
坊里酒香浓浑,熏得王昉之也有三分酣醉,她前世醉生梦死时候也爱过饮酒,可这辈子倒不曾放纵过。
贺六娘端上几碟爽口小菜和一壶清冽甘澧,斟满三杯,引王昉之落定后,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采葛张口正要制止,见自家女郎衣香鬓影、笑意盈盈,便也不想讨人嫌。
“六娘真是爽朗人。”王昉之的赞叹不咸不淡,诚然也看不出真心。
甘澧清甜,酒味不重,王昉之浅尝辄止,但也觉得喜欢,便叫贺六娘打包一壶着人给魏冉送去。
“女郎若喜欢不妨多带些回去,女郎们聚在一起宴饮游乐也是好的。”贺六娘试探望过去。
王昉之听她如此说,反而愁苦。她在东都一贯没什么闺中密友,早些年还有个交好的谢十二娘,可惜也嫁去了颍阳,几乎失了联系。
世家贵女们聚在一起,所谓博戏赏花都是噱头,真正到最后也不过是交情最好的几个凑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
她以前觉得浪费时间,可真到想知道些飞短流长时候,反而像断港绝潢。
前些月见着的王瞻已任尚书侍郎,在台阁中做事便是陛下要用的意思。刘晏辞也是心重的人,亲政尚没有影子,便扶持傀儡在世家中打擂台。驱虎吞狼是饮鸩止渴的把戏,他并非不清楚,只是太急迫想将权柄揽在手中。
他的选择倒也不算错,王瞻上辈子就是块不可雕琢的朽木,满脑子算计居然是为了行忠君事、全身后名。
王昉之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想给他使点绊子。
毕竟与魏冉互通心意,他便是她的人,要欺负也只能由她来。
“宴请贵客多用金浆,此酒其味虽甘,我又怎知它酿造时候是否醇香无杂?”她有意提点,便是想收于麾下。
贺六娘忽地笑起来,露出一口凛凛白牙,“女郎,旁人说好与不好,皆不如自己品尝。”
这女郎说破天也是自己的主家,贺六娘并不清楚王昉之的忧虑。她转了转眼珠子,心想,是要听个自己的承诺吗?
两人一五一十讨价还价,都要买卖对自己更合算。
最后王昉之一锤敲定:“脱奴籍加献春的一半收益,整个东都应该无人能开出最高的价码了。”
忠心嘛,并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是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
世家最常用的手段便是安插细作,往往会自负忽略市井小人的作用。献春这酒坊不算珍但胜在奇,贺六娘不但会做生意,而且还懂人情练达。
念及此,王昉之摸出一袋金铢搁在桌上。
“女郎想要,我定知无不言。”贺六娘本想借此机会蹭蹭王昉之的手,没想到她一振袖,只好悻悻摸了摸鼻尖,“至于女郎希望大家知道什么,自然也包在我贺六娘身上。”
她觉得自己也是色令智昏,否则也不会说这种打包票的鬼话。
自第二日起,王瞻便觉得众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不一样了,又过几日后,同僚好友几乎对他避之不及。
他的根基不在东都,一时难以打听到原委,后来能够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故事也丰满润色了几轮。
王瞻面色铁青,接连掷了几个杯盏,听瓷片与青石撞在一起脆响数声才清醒过来。
他如今住的宅子是天子赏赐,离宫禁不远,虽不是东都世家最喜欢的豪迈风范,但胜在屋舍精巧清丽,颇有南方风韵。于他而言自然是天恩贵重,可传到市井里,居然变成他像天子自荐枕席。
听听那些话——
什么夜半入宫,扶腰早朝;什么耳鬓厮磨,君臣道道。就好像他们趴在建章宫听墙角一样。
任谁经历了这些都难以入眠,王瞻推开窗户仰见月色。月色兜头倾泻下来,如流瀑在天,冰凉刺骨。
来东都前,家里人谁也不相信他。他们是当年被吓破了胆子,宁可龟缩在鹭阳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敢再搏一搏了,甚至还劝他不要过分狠辣。
诚然,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毕竟好人能在东都这个酱缸里活多久。
可他起码有底线,不会用这样下作手段!
他甚至不能从自己的政敌中盘点出这样一个人来。魏冉吗?当然不会是,当初他设计魏冉离开太学,魏冉也不过一报还一报。
他有时候当真嫉妒,凭什么魏冉可以轻而易举拥有一切,凭什么魏冉对身外名不屑一顾,凭什么魏冉心甘情愿俯身给一个女人当狗。
琅玡王氏的嫡长女固然好,可也没有好到值得为了她放弃一切。
魏冉这人就像被鬼迷了心窍一样。
王瞻不太想明白。
风月流言总归是不仅传的,在当下能迅速败毁一个人的名声,但日子久了便被淡忘。
如此便挨到重三上巳。
岁时祓除,兰汤沐浴。日头和暖得引人沉醉,流莺戏蝶、香葛长缨。
女郎们最喜欢凑在一处咬耳朵,说起谁又许了谁家。郎君们难得能放纵宴饮,酒觞沉沉坠落。
刘晏辞经历过过大祭一遭,连五郊迎气的旧俗都免了,但上巳是春天最重要的节日,他总不能说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魏冉挨着司空府设了帐篷,谁也不能说不是。他不大喜欢曲水流觞的雅事,便携弓去江畔射柳。
王昉之戴了深色帷帽跟在他身边,大卉本就没什么男女大防,更何况他们俩的事情早已传扬——有没有三书六礼都没关系,孛阳公主亲口聘下,司空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他俩眼里还容得下旁人吗?
就连他们的表字,一个堂前春,一个雁衔秋,酸得令人倒牙。
“今年的头筹是什么?”魏冉笑问。
每年上巳射柳,都由宫中设下头筹。
一旁的郎君闻言亦笑:“你许的愿望实现了,还来射柳做什么?倒不是把机会留给我等。”
另一个如实答:“今年是皇后所赐的一副头面。”东西倒不稀奇,东都世妇见了保不齐要说皇后没见过世面。
王昉之一样好奇:“当真这么灵验?你许了什么愿望?”
魏冉面上一红,只不语,退后至百步远,张弓引向柳梢头上悬着金葫芦。周遭人人惊呼,方才那郎君更是夸他好彩头。
他准头一向好,虽有微风,还是一击即中,兴匆匆跑过去将那枚掉落的金葫芦捡起来,“雁秋,你来许个愿望。”
在外头不可称闺名,他便唤了王昉之表字。
金葫芦小巧,但也沉甸甸的,王昉之捏在掌中,想着可以牵条红绳当手钏用。
“若是说给许多人听,岂不是不灵验了。”她勾勾手,魏冉便屁颠屁颠跟着走,半点没有县侯样子。若不是人多,他保不齐还会做出什么别的举措。
待行去别处,魏冉忍不住攀过王昉之的袖子,抱怨道:“倒是春光灿然,叫你迷了眼睛。”
王昉之也不知道他突然吃味什么,却被他的神情取悦了。她踮起脚尖,掀开幕篱,用力扣下他的后脑,仰头覆上魏冉温热嘴唇,眼眸阖下时候将绵软笑意倾入他的。
魏冉被她拽得一顿,又怕她摔倒,一只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时人以窈窕为美,她是其中佼佼者。
拂面的,当是春风,从她背后撩拨,将二人裹挟在长长帷巾之间,是包拢也是轻抚。她柔美面目近在眼前,不再隔着云间山泽、层岩壁立。
魏冉面色微热,轻轻扼住她的后颈,垂首渐深。
王应礼坐在帐中煮茶,这样和暖天气还拥着只手炉,应是身体不大好了。他并不在意旁人探究目光,只将视线缓缓投向已落定的未来女婿,陶邑王刘缌。
他的小女儿还未及笄便要提前远赴陶邑成婚,他的长女与另一个宗亲纠缠不下。同僚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女大当嫁。
比起魏冉的热烈直白,王应礼显然更不满意长袖善舞的刘缌,早前那事他当然弄清楚了原委,便没有责怪王采薇。他的女儿不会在这事情上说谎。
当然,王昉之后来也告诉他采荇之事,一个两个的,和异族有牵连,他几乎有点后怕,在家中、在女儿身边养了一头狼。
他派人去找过那个卖胡饼的羌人,自然一无所获,刘缌的动作比想象中快的多,所以不得不将采荇留在家中。他甚至想过,项城王叛乱之事究竟,有刘缌几分手笔。
透过刘缌,王应礼看见压城黑云与满地污血,正如当年党祸之中,杨栾的血飞溅在靴子上。因为死了太多人,东都街头浓稠晦暗,像揉搓不够的面团粘在脚底,令人迈不出步子。
“外舅?”刘缌被王应礼晦涩难言的神情搅扰得极为不安。他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封地,并不想在紧要关头生出变故。
狡猾了一辈子的王司空终于下定决心,将一叠书信掷到刘缌脚下,“老夫可担不起陶邑王这声外舅。”
刘缌心下惊骇,但面上不显,他少有城府,也正因此而不得太后喜欢。“可是小婿做错了什么?”
王应礼亦是无奈,却装模做样演完这场戏:“这话由老夫来说本是不妥,但世上怨偶无数,何必多你与阿薇一对?陶邑王对她无意,不如及早放手。”
刘缌拾起那叠信笺一一阅过,神态倒是归于从容,竟一句不为自己争辩,只搬出两宫赐婚说事:“若司空不满小王,当面呈太后殿下。但此前小王有不情之请,惟愿司空允诺。”
他要见王昉之。
王应礼皱眉,语气已见不耐:“陶邑王可记清楚了,与君有婚约的小女。”
但刘缌如愿见到王昉之,当然还有与她形影不离的魏冉。所谓书笺,不过是些桃李风月事,但其间字迹与他自己所写别无二致,唯有笔锋转折之处分外突出,临摹之人应擅飞白。
发如乌云之堆,肤若凝脂之华。
刘缌冷眼盯着巧笑步入的女郎,承认其美,亦恨其手段。
他在东都经营数年,自然在司空府中安排了细作,府中擅书飞白之人唯有王昉之。所谓风月,不过是司空府用以威胁他的手段,他不清楚这一家子到底掌握了多少事,手上又有多少证据。
不过应当是没有什么能呈上台面的,疑心而已,算得了什么。
“女公子何以这样讨厌小王?”刘缌面上依旧含笑。
魏冉先不耐烦,前世种种仍在眼前,一时不知刘缌又在作什么妖,“陶邑王此言差矣。雁秋与君素昧平生,何来讨厌之说。莫非是君日夜殚精竭虑,才生此忧怖?”
王昉之随着凝睇而去,她见其人,只觉如蝼蚁妄与日月争辉。
她曾临摹过无数次刘缌的笔迹,揣摩他的心思,沉入他的想法。前世便是这样一个人掀起无数波澜,令她的父亲亡于兵祸,令整个东都沦于战火。
如今刘缌已心生顾及,必然会露出马脚。
刘缌冷笑拂袖而去:“魏侯虽不喜诗书,也该知道陈轸去楚之秦、张仪六百里退让的典故。”
听闻此变故的太后恼怒至极,这两人起先均不愿退婚,平静了没些时日,又闹起来,实在是不叫人省心。而司空拿出刘缌与其余女子鸿雁传情为证,刘缌居然也应了,倒将她的懿旨当儿戏。
清河王在一旁直冒冷汗,也只能劝她宽宽心,不如顺了小儿女的心思。
四下无人,太后甄首于清河王怀间,叹声:“只恐他们生出事来,叫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