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医师嘴里说出的那些话,少女又一次抬眸看向江揽州。
男人黑沉沉的眸光却已然转向窗外。
接下来是涂抹药膏和缠覆纱棉。
整个过程极为安静。
薛窈夭随意扫了眼自己座下墨榻,很宽很大,上面铺着冰丝软帛,角落里堆着一床凉被,仿佛有人曾在这张榻上睡觉。
她不由想起上午在水清水碧那里打听过的。
“这间寝殿吗?”
水清如实道:“是殿下的寝殿呢。”
“姑娘没来之前,殿下一直住在这里,从前奴婢们不被允许踏足,只有萧夙大人和玄伦大人能靠近出入。您来之后,殿下便每晚歇在书房,具体奴婢们也不大清楚。”
“不错,樾庭是府邸中心,也是殿下的居所。”
“谢谢你,江揽州。”
李医师离开后,薛窈夭起身去到他面前。
谢的自是一些心知肚明的东西。
在经历过家族倾覆,见识过人情冷暖后,她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别人待自己好都是理所当然。
如今得到的这份好,即便可能需要付出不确定代价,即便一如午后,他故意以茶水这种小事磋磨她,她也还是存了一份感恩之心。
“你该不会以为,本王待你还算不错?”
依旧靠在屏风上,江揽州视线盯着窗外夜影,眸光却仿佛穿透夜色,去了极为遥远且她触不到的地方。
“别自作多情了,薛窈夭。”他语气莫名有几分萧索意味,“知道怎么摧毁一个人吗。”
“在她最落魄时拉上一把,给她以美好假象,待她渐渐适应美好,再于她毫无防备之下,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届时看她不可置信,灰心绝望,痛断肝肠。”
“如何,不很有趣么?”
“……”
原来如此。
她就说了,江揽州怎可能待她“好”呢,怎么想都觉得诡异,原来竟是“杀人诛心”又光明磊落的心理战役吗。
“即便如此,还是谢谢你。”
“怎么谢?”
身子挡在屏风前,江揽州不让她离开,薛窈夭便仰头看他,有些讨好地眨眨眼睛:“殿下想要让我怎么谢?”
静默。
男人唇齿轻启,却没有发出声音。好半晌,他并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薛家活下来的女眷老幼,共十五人,待他们抵达幽州,你有何打算?”
正常情况下,罪犯抵达流放之地,所谓的充作劳役。
要么被当地官府派去农耕劳作,开垦荒地。
要么放牛养马,烧炭挖矿,修筑城墙、堡垒、烽火台。
要么在周边驿站跑腿刷马、搬运货物,或替当地的士兵官员浣洗衣物、做饭扫洒、任由使唤。
无论哪一种皆是条件艰苦,劳心劳力。非但没有任何报酬,也得不到半分尊重,若是哪天不小心死了也就死了,不会受大周律法保护。
如此这般,通常只有男子能够坚持下来。女子在这种环境发挥不了多少价值,这也是为何罪臣一朝犯事,家中女眷通常没入教坊司,或被丢去军营里充当军妓。
普通犯事者尚有起复之可能。但薛家被扣上的是谋逆之罪,满门男丁皆已斩首,未来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世道也没给女子太多生存余地。
不允女子做官、参军、从政,即便从商也有诸多不便。
那么要想活下去,或者活得好,只能靠男人。
而非得靠一个男人才能生存下去。
自然得靠天底下最强的那个。
若以权势地位和财富论强弱,普天之下最强的当属帝王,往下是太子。一个致使她家破人亡,一个没有对她伸出援手。
江揽州呢?他也是皇帝的儿子。
退一万步,即便自己将来能侥幸征服他,他又真的靠得住吗?会有可能为了她,站在皇权对立面吗?又或像他自己说的,待她适应美好,再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怎么,很难回答?”
对上他那双沉黑凤眸,薛窈夭辨不出半分喜怒。
只觉他明明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也窥不到他内心任何真实想法。
于是张了张唇,薛窈夭欲言又止。
江揽州等了片刻,耐心渐失,“不想薛家女眷当牛做马,不想你的小侄儿女受苦受难,是么?”
点点头,少女目中有细碎光亮闪过。
“那你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征服你啊。
让你爱我无法自拔,心甘情愿被我利用,还不舍得将我推下什么狗屁万丈深渊,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确定。
脑子里这般设想,少女嘴上却装不懂。
试探地答复他说:“应该被殿下折磨、践踏、凌辱……让你看我生不如死,然后留在你身边,到你玩腻为止?”
这的确是他曾在澜台亲口说过的话。
却不想江揽州听罢之后,嗤了一声,转身朝书房外走。
薛窈夭下意识绕过屏风追了出去。
“殿下?”
追出去后,在萧夙玄伦些许讶然的目光下,她抬手想要拦人,江揽州脚下不快,却轻而易举绕开了她。
“殿下,东厨的晚膳备好了!今晚可也在书——”
话未完,辛嬷嬷看到自家殿下沉着张脸,身后跟着位提着裙摆小跑的姑娘,正是薛窈夭。
上下台阶,穿过廊道。
脚下踩着青石路面、鹅卵石道、廊桥,最终途经一处盛放的刺玫花圃。
薛窈夭终于忍不住了,从后面轻拽男人衣袖。
“好啦好啦,殿下别生气了。”
“人家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嘛,要不你教教我好了?”
脚下一顿。
江揽州终于肯回头看她。
这晚月明风清,耳边不时有蝉鸣聒噪。男人神色依旧沉穆冷峻,语气却携了点不可思议:“你在跟本王撒娇?”
“……”
“是啊弟弟。”
硬着头皮,薛窈夭索性顺着他的意思,并尝试跟他拉近距离,“姐姐撒娇的样子,你、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