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模模糊糊。
薛窈夭昏迷期间做了许多场梦。
梦里有小时候,那时娘亲还在,父亲也没有性情大变,哥哥给她扎了崭新的纸鸢。
春风拂过杨柳岸。
最终纸鸢在欢笑声中飞上蓝天。
梦里也有傅廷渊的身影,他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教她读书写字,走马吟诗,他会在她每年生辰时为她刻上一只木雕娃娃,会包下京中最好的酒楼,请戏班子为她唱上三天三夜。
最终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她终于得偿所愿嫁进东宫。
却不想新婚夜画面一转。
祖父血淋淋的人头落在面前。
紧跟着还有大伯二伯的,父亲的,哥哥的,堂兄堂弟的……
她吓到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拼命呼喊傅廷渊。
一次又一次,傅廷渊却不见踪影。
最终身下喜床也被血色染尽。
梦里很不安稳,以致于时常被魇得一身汗水湿透衣衫,似有人在一遍遍替她擦拭,并喂她喝下些什么。
薛窈夭很想醒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最终意识清明,已是五日后的一个清晨。入眼不是她所熟悉的灿灿帷纱,也不是流放路上那些客栈,而是纯粹的玄色……玄色帐顶。
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她下意识呢喃了一声:“水。”
无人回应,她偏了偏脑袋。
恰逢晨光透窗而入,并不刺眼,床边一个小丫鬟正在打盹儿,是她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意识一点点回笼,记忆一点点苏醒。
昏迷之前,她正跟江揽州。
拥吻。
那么眼下,自己该是在北境王府?为了确认,薛窈夭伸手扯了下小丫鬟的衣袖,力道很轻。
阿寅是轮流值夜的其中一个,被扯衣袖醒来时,对上一双水雾濛濛的桃花眼,她登时一个激灵,险些打翻了手边碗盏。
“姑、姑娘您醒过来了!”
不待薛窈夭接话,阿寅急慌慌起身朝外间跑去:“醒了醒了醒过来了,快去告诉辛嬷嬷,姑娘醒过来了!”
“五日了,姑娘可算是醒过来了。”
辛嬷嬷踏入寝殿时,手里端着一方托盘。
盘中放着一碗才刚熬好的药膳,以及一碗温汤。
五日下来,薛窈夭便是靠着它们维持生机,也靠丫鬟们一遍遍为她擦洗身子,才得以醒来时干净整洁。
温水过喉,一点点浸入胃里,人渐渐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看出她眼中疑惑,辛嬷嬷介绍说,“老奴乃樾庭管事,奉殿下之命侍奉姑娘,这些小丫头都是府上百里挑一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阿寅……”
少女点点头,唇边牵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谢谢,这几日实在是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姑娘安心,已有人去请医师过来了,待会儿就为您看诊把脉,不过在此之前,还请您喝下药膳。”
白玉碗中,所谓的药膳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自顾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薛窈夭却是摇头:“谢谢,但我想先盥洗沐浴,可以吗?”
樾庭内院有两处浴池。
一处室内,一处室外,皆是殿下专用。辛嬷嬷不敢擅自做主,便让下人们临时搬了浴桶过来。
没一会儿,殿中水汽氤氲。
少女雪肩以下没入水中,水面铺了浅浅一层禅客花瓣,片片晶莹,散发着馥郁香气。
一旁的墨玉案台,则摆着干净柔软的雪色亵衣,及好几套备选衣物,月华锦、软烟罗、燕羽觞、方目纱、浮光锦,样样皆是极其珍贵的料子,一旁还有不少珠钗首饰,都是辛嬷嬷提前安排好的。
若是从前,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但如今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已经全然不同。
自己一个人穿好衣物,薛窈夭最终选定的是软烟罗,一条浅青色对襟襦裙,质地轻盈柔软,颜色也很适合夏日。
撩开帘子,已有丫鬟候在外面,语气恭恭敬敬:“近日天热,奴婢来帮姑娘绾发吧?”
“还是我来吧。”辛嬷嬷放下手头事情,将人领至偏殿里临时搬来的铜镜前,示意其他小丫鬟全都退下,这才开始用巾帕擦拭少女柔软的发。
“嬷嬷可是有话想问?”
辛嬷嬷诶了一声:“还是姑娘先问吧。”
彼此当然都有许多疑问。
但默然许久,薛窈夭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句:“江揽州,我能见见他吗?”
江揽州。作为府上老人,辛嬷嬷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直呼殿下名讳,且是江揽州,而非傅延赫。
“当然能见,但眼下恐怕不行……”
五日下来,自家殿下一直在樾庭书房。
起初他趴在书案上捱了两夜,萧夙跟玄伦看不下去了,吩咐人去收拾内院厢房,但置办床榻、起居事务也需要时间。
期间两人搬了张墨榻进去。
白日护军府走动,或批阅文书,或处理九州事务,或去军营或哨塔巡防,总之忙他自己的事。
夜晚回到樾庭,殿下便直接在书房歇下了。
整整五日,他没回自己的寝殿看上一眼,对陷入昏迷中的也是姑娘不闻不问,仿佛全然与他无关。反倒是住在东阁的孟雪卿,期间派人来关切询问过两次。
先前小丫鬟去书房传话:“殿下,薛姑娘已经醒过来了。”
男人神色无波,仅淡淡嗯了一声。
之后照常吃饭,饭后去了护军府。
辛嬷嬷如实道:“姑娘想见殿下,怕是得待午后或黄昏了。”
绾发之后,少女露出纤美莹白的颈项,颈上淤青和划痕都散了不少,被殿外晨光一照,似披了一层金色面纱。
“对了。萧夙大人让老奴转告,说姑娘之前请求殿下帮忙办的事情,已经有人接应去了,还望您安心。”
“再有,恕老奴冒昧,姑娘贵姓?”
憋了整整五日,辛嬷嬷一直惦记着江揽州当初撂下的那句“待人醒后,嬷嬷自己问她”。
“我姓薛,嬷嬷呢?”
“薛姑娘往后唤老奴辛嬷嬷便是。”
顿了顿,“老奴再冒昧,不知姑娘您与殿下之间,究竟……?”
是何关系这四个字,辛嬷嬷虽未道出口来,却全都写在眼神里了。薛窈夭猜,大概她的身份,江揽州并未给府上下人们做任何解释。
那么自己该如何回答?
又或说该如何“放置”自己?
故人二字太笼统,姐弟不适合搬上台面。
朋友就更算不上了。
于是默然好久,薛窈夭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
“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
言罢,不待辛嬷嬷回应,少女又飞快垂下眼睫,“我饿了,嬷嬷,可以用膳了吗。”
毫无疑问,一句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给辛嬷嬷震慑住了。这般恬不知耻又石破天惊的话,从前的薛窈夭骄傲不可一世,绝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是以话出口时,她自己也有一瞬怔然。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能跪在地上卑微求人,自然不再在意名节、尊严、自我,这种填不饱肚子又百无一用的东西。如今活在这世上,也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更还想要保护祖母嫂子,瞳瞳元凌,那是她亲哥留下的孩子,也是薛家最后的血脉。
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等不到傅廷渊的“给我时间”了。
午后,炽烈的阳光将青石板晒得滚烫,檐下绿荫苍翠欲滴,偶有蝉鸣聒噪。
书房。
“老奴问过了,薛姑娘自称,是殿下您的女人。”一把年纪了,辛嬷嬷话出口时,竟也有些臊得慌。
江揽州正解外袍的动作微顿。
一旁的萧夙和玄伦齐刷刷看向自家主子。
辛嬷嬷又道:“薛姑娘还说,她想见见殿下。”
将外袍丢给萧夙,男人神色无波。
好半晌。
披了件常服外袍,他这才淡声道了一句:“演武场,让她过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