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能感受到各色或探究或打量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为所动,只道:“不了,你先走吧。”
谢尘嚣:“好。”
他问得随心,被拒绝了也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又略一歪头,看向旁边的追翎:“他是谁?”
“受人之托,将他带到天澜。”莫念答。
谢尘嚣看了她几秒,点了点头。没什么想问的了,便说:“我先走了。”
似乎很熟,似乎又不熟。
围观者众多,谢尘嚣旁若无睹,径直离开,只余满场寂静。
“他就这样走了?”一弟子看看谢尘嚣的背影,又看看常语闲,不服气道,“大师兄,这一战你并未使用灵气,是你让着他!”
常语闲摇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谢师弟剑技确实精妙,我自愧不如。”
称呼已悄然变成“师弟”。按理说,门中弟子不得干预考核,这场切磋,其实也是宗门默许的一场暗中试探。
只是没想到,这位剑骨之体的剑技,竟比预想中还强。
“身为内门大师兄,输给了一个还未进门的弟子。”
耳边忽然传来师尊的冰冷声音,正是戒律堂堂主青山,天澜宗性情最为严苛刚正的长老,“还不回来,是嫌丢人现眼不够吗?”
常语闲默然一瞬,道:“弟子知错。”
青山堂主:“把那群摆摊的也带回来!”
“是!”
随着诸多弟子的离去,这里空旷许多。但仍有许多目光或直白或隐秘地落在莫念身上。
莫念有点头疼,喊了追翎一声:“我们走。”
“哦哦好。”追翎忍不住好奇,“阿姐,你与他认识?”
莫念:“认识,但不熟。”
追翎本想再问问,但听到她说不熟,便很懂事地点点头,不再问了。
倒是旁边拖拖拉拉收拾东西不肯走的裴礼心说你可真好糊弄,你阿姐一看就是和谢尘嚣关系匪浅。那可是谢尘嚣!
就这么说吧,这种少年天才,只要不因意外陨落,未来势必能成为修真界的顶尖大佬。
他脑子灵光,当即递过去一瓶聚气丹,想要跟这两人攀上关系。
“莫师妹,这聚气丹送你。”
莫念也是在人间摸爬滚打过来的,对这套人情世故相当熟悉。
“只过了四问,裴师兄就已经喊上师妹了?”
“好说,凭莫师妹的潜力,还怕入不了宗门不成?”裴礼热情地将丹药塞进她手中,他长相俊俏,做出这事也不惹人烦,“来,拿着,师兄的一点心意!”
莫念心中清楚他态度转变的原因,笑了笑,将丹药还给他:“多谢师兄,不过不必了。”
裴礼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心意到了就好,以后慢慢来。
他从善如流地将丹药收回,话中热情没减半分:“你师兄我在天澜待多少年了,说话好使,有事就找我!或者遇事直接报我名字!”
……
议事大殿。
众长老还在议论谢尘嚣刚才那一战。
“不愧是天生剑骨,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剑法。”
“再过几年,必定天榜留名。”
“不知他与你徒儿洛水遥比起来如何?你说呢,朝辞长老?”
“他根基尚浅,暂时还不是遥儿的对手。”
“哈哈,师父果然都是向着徒弟的。”
他们讨论得热闹,唯有掌门依旧望着水镜,他的视线从迈入第五问的谢尘嚣身上移开,落到追翎身上,面色如常,心绪却复杂难言。
长老们的讨论由谢尘嚣转到莫念,想必她应是谢尘嚣的旧识,但没有别的特殊之处。
殿外忽传来两道吵得不可开交的熟悉声音,由远及近,正是决阳子和平阙两位剑修峰的长老。
剑修峰共有三位元婴长老,峰主闭关多年,留下这两个不靠谱的副峰主,成日掐架,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两人在忘归楼洗盘子时收到谢尘嚣来天澜的消息,又惊又喜,叮叮咚咚打碎一串盘子。
顾不得其他,两人匆忙御剑赶回来。要不是不能干扰入宗考核,他俩早就冲进去,抢收谢尘嚣为徒了。
即使已经走进议事大殿,依旧争吵不休。
“天杀的,我一眼就看出来谢尘嚣是我失踪十六年的徒弟!”
“什么你徒弟?这是我徒弟,我的亲亲徒弟啊,为师想你想得每天夜里睡不着觉!”
“笑话,他说他要拜你为师了吗?这明明我徒弟!”
“你才笑话!他定会拜我为师,这就是我徒弟!”
“我徒弟!”
“我徒弟!”
铮——!
一道拖着漆黑毒气的银针从两人眼前划过,深深钉进白玉柱中,针尾震颤不休。
“吵死了。师姐闭关,害得每次都得我这个柔弱医修出手。”拂香看都没看他们二人,反而看向掌门,撩了撩头发,似笑非笑,“越执,你若管不好,不如掌门之位给我坐坐?”
越掌门默了默,温声道:“白玉柱维修费三百灵石,记得去上善堂交。”
“……”拂香假装没听到,一指水镜,“啊快看,这个叫莫念的姑娘有点意思。”
莫念此刻正在第六问,问恶。
人有七情六欲,便有爱恨憎恶。在上云天设置的幻境中,面对心中所恶凝成的虚影,参选者或愤怒,或恐惧,或厌弃,或悲戚,或憎恨,种种负面情绪在心中沸腾,如油煎火烧。
只有莫念在一瞬间就抽出腰间佩剑,出招冷冽,剑影纷飞,劲气激荡。
“看这剑气,这姑娘戾气很重啊。”决阳子凑过来,饶有兴味,“不过出剑倒是狠厉,我喜欢。”
拂香道:“不。不仅如此。”
最后一道虚影也在莫念的剑下消散,她却没放下剑。
“【恶】,是憎恶之物,亦是自己心中的恶念。”拂香道。
打散虚影后,参选者往往以为关卡结束,进而放松警惕,其实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逸散的虚影再度凝聚,缓缓凝出熟悉面容。两双同样燃着火的眼眸相望,像是揽镜自照。
莫念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嗤笑一声,提剑而上,一剑刺进对面那个“自己”的胸口。
第六问问恶,这就是她的应答。
……
“问九道”每一问的答法各不相同,也无固定答案。大道无情,参选者如过江之鲫,可最终过得了第六关的,百不存一。
莫念是这批参选者中第一个出来的,她坐在石头上,从储物戒中随意拿出一本书,边看边等追翎出来。
决阳子长老对她手中书好奇,拉近水镜一看,她看的是《天澜逸闻——决阳子长老欠钱篇》,又默默把水镜拉了回去。
追翎这次要比前几问慢许多,出来那一刻魂不守舍,但很快,像开了自我保护般,这些糟糕记忆如风散去,他茫然眨眼,恢复往常没心没肺的样子。
莫念也没多问,只道:“走吧。”
第七问的入口,参选者已然寥寥,没人轻易上去,都在观望。
前面的参选者几乎没几个成功上去的,要么被弹出来,要么丢了魂一样颓然走下来。旁边登记处的弟子会带这些失败者从另一条路上山,从此便是外门弟子。
莫念刚要进去,后面有参选者的声音传来,她停下脚步。
“……我都说了,最烦别人说我靠家世。那他们怎么不靠家世,是不喜欢吗?”穿金戴银、前呼后拥的少年似乎刚赢了一场口角,得意洋洋,“要我说,天澜宗的要求还是太松泛了。凡夫俗子,也敢妄登天道?”
他的几个跟班敢怒不敢言,扯笑附和道:“是啊是啊。”
追翎看到那人的穿着,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拉了拉莫念的衣袖:“他身上好多亮亮的东西!我也想要!”
“那些都是法宝灵器。”莫念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卖了你我都买不起。”
她认出那少年衣袍的纹路是王家的金玉灵珠纹,不过是旁系,且不太受重视,不然不会来天澜的宗门大选。真正尊贵的世家子弟都各自有家族安排的门路,根本不用参加选拔。
不过饶是旁系,那王家少年的华贵穿着也非常人能比,身上法器多不胜数。
莫念不想惹麻烦,拉着追翎避开。
追翎低下头,拨弄着他腰间挂着的小灵石。这可是树爷爷送给他的,而且也亮晶晶。
于是他又开心起来。
王家少年姿态傲慢,脸上全是不得已要和平民百姓一起参加选拔的不爽和不屑。他路过追翎时,瞥见他手中灵石,发出明晃晃一声讥笑。
周围人都对他的骄慢十分不满,但是碍于他是王家人,也不好说什么。
王家少年昂首挺胸地走进了第七问。
——然后被弹了出来。
任你家世傲人,灵宝满身,过不去就是过不去,上云天阵法对世人一视同仁。
他满脸难以置信,不敢接受自己就这样被弹出来的事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追翎停止拨弄灵石,天真无邪地问:“阿姐,他为什么不上去啊?”
周围有了憋笑声。
莫念正色道:“哦,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吧。”
有人第一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王家少年恶狠狠瞪了追翎一眼,又瞪向发笑那人:“笑什么笑,你……”
仿佛被掐断了脖子,他的话戛然而止,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少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仿佛看到了一阵北境特有的清冽风雪。
姿色清丽,气质脱俗,穿着一身与异域风格、面料独特的冰色衣裙,发间和额上的异域饰品皆是取最纯净的冰雪制成,环佩叮当,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晶光。她后面还站着两个身着天澜内门服饰的弟子,像是在陪行。
——相传,从不出神山的极北境圣女北望月前些日子外出历练,一路南下,事迹远扬。算算时间,正好赶上天澜的入宗大选。
在这世上,哪怕是三岁小儿也知道极北境的超然地位。
极北境,相传是上古众神陨落之地,负尘神山苍茫嵯峨,乃是通天立地的天柱。极北境肩负守天柱、护灵脉、绝邪魔之责,自然受到天下各方的敬重。
王家少年应该也认出了她的身份,因此才哑口无言。毕竟别说是他,就算是王家本家的人来了,也得对极北境的圣女大人毕恭毕敬。
他不敢对圣女大人做什么,只能对跟班撒气,重重踹向其中一人的膝窝:“看什么看!下山!”
北望月不笑了,眉头缓缓皱起来。
王家少年没看到,骂咧着转身下山,死撑面子:“不就是天澜宗吗?回头我让我爹说一声,去万华法宗或者七玄宗,谁要跟你们这些平头百姓一起求学问道。”
被踢的跟班是个矮小瘦弱的少年,穿着王家仆从的衣服,应是从小就跟着主子的随侍。此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云天道,眼中深深的渴求几乎化成不甘的苦水。
“怎么还不走?莫非还真的想去天澜宗不成?还不滚下山!”
跟班又挨了主子一脚,趔趄几步。多年为奴为仆的下人生活让他早已习惯将主子的话奉为圣旨,纵然千万般不舍,也只能移开眼睛。
北望月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拦,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天澜宗收弟子不问出身。”莫念望着他的眼睛,轻声提醒,“你为什么不上去?”
跟班一怔。
旋即醍醐灌顶。
是啊,他为什么不上去?
若是他能……若是他能进入天澜宗,为什么要回去做一个任人打骂、低到尘埃里的仆人?!!
莫念没有再多说,转身就走。
追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选择跟上去:“阿姐,你等等我。”
片刻,身后传来争执推搡,然后便是跌跌撞撞的攀爬声,追翎回头:“阿姐,他上来了!”
莫念:“嗯。”
瘦弱少年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憋了十数年的积怨,一朝发泄。他什么都忘了,很快就越过所有人,一个劲地向上跑去,摔了不知多少跤,也不肯停下。
北望月看着有趣,弯起眼睛笑了。
这天澜宗果真有意思,不仅看到了那位剑骨天才的剑招,还能碰见一位妖气隐藏如此之妙的妖修,就连他喊“阿姐”的那个少女,也很有意思。
她有心想跟上去,但随行弟子很是头疼:“殿下,您已经看了两个时辰的热闹了!咱们还是先上去吧,掌门吩咐过,要好好招待您。”
北望月还没看够,但是听出了弟子的言外之意,她若一直留在这里,会干扰考核,略一犹豫,虽有失望,却还是点点头:“好吧好吧,那便劳烦你带路啦。”
弟子如释重负,带她走了另一条上山的道路,天澜自会以贵客的待遇招待她。
……
心无旁骛地进了第七问,周遭的景色渐渐暗下来,止至完全被裹紧一片灰黑的雾中。
莫念停步。
面前水波般浮现一道道影像,将她心中的欲念一一呈现:万贯家财、顶级天骄、众星捧月、聛睨八方、香甜米糕……
黑雾聚拢成模糊的黑影,一道辨不清男女老少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语气古怪。
“这就是你心中欲念?”
“是啊。”莫念坦荡到仿佛是它问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怎么了?”
黑影:“……那这块米糕是怎么回事?”
一般来说,这一问会逼问出人们心中最阴暗、最见不得人的欲望,然后施展幻境,将人困在所求皆可得的美梦之中。
但这少女很清醒,以至于它没办法将她拖入幻境,只能将幻境展示在她眼前。
她的这么多欲望中,为什么混进一块米糕?
“中午没吃饭,饿了,想吃点甜的。”顿了顿,莫念礼貌问道,“请问我能吃吗?”
“不能。”黑影把米糕收了回去。
莫念失望:“好吧。”
黑影沉默片刻,试图重新找回这一关的威严:“你心中欲念如此,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莫念:“米糕有什么可耻的?”
黑影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呛声,微妙地哽了一下,又道:“那前面那些呢?就凭你?一派痴心妄想!我且问,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得到?”
“我都活得这么惨了,幻想一下都不可以吗?你干嘛说我?”莫念道,“真没礼貌。”
黑影:“……”
这少女不按套路出牌,搞得它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
“罢了,算你过。”它冷哼一声,紧接着,莫念的头顶便出现一双黑云般的大手,把她扔到了第八问问情。
莫念:“?”
莫名其妙。
猝不及防被扔进问情,还没站稳,就看到前方站着个不熟的熟人。
少年有一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有一搭没一搭擦着长剑,见有人进来,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你也被扔进来了?”
“嗯。”莫念道,“你呢?是因为什么?”
谢尘嚣道:“它说话莫名其妙的,我不耐烦,向它出剑,然后就被扔进来了。”
莫念:“……”行吧。
莫念:“你进来多久了,还没出去?”
“这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又不能御剑。鬼知道怎么出去。”谢尘嚣道,“我在想,要不要一剑划破这里的天。”
莫念:“别划。万一划坏了,要赔钱。”
谢尘嚣深以为然:“我也这么想。”
莫念也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和谢尘嚣扔在一起,看了看四周,问:“你说这里白茫茫一片?”
可她分明置身于一片再熟悉不过的小山林中。
谢尘嚣察觉她的意思,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家。”
月州,烟柳城,小槐村。
这是村后的小山林,她小时候常和伙伴在这里玩耍,等太阳西沉,倦鸟归林,村中升起袅袅炊烟,她便该回家了。
莫念似乎明白了:恐怕这第八问问情,问的便是心中最难割舍之情。
谢尘嚣看到一片白茫茫,是由于他不被俗世情缘所扰。
而自己,浮沉六年,终究是又回到了这里。
春日草长莺飞,小山青翠如洗。山村小院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槐,洁白槐花满枝。
树冠忽的颤动,有谁拨开枝叶,露出一张少年面容,英气眉目,眼尾缀着一颗泪痣。
少年轻巧跃上树顶,神采飞扬地眺望远方,春风拂过,槐花落满衣袖,尽是鲜活少年气。
他低头,向院中的妹妹笑喊道:“念念,你要上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