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宗大选(一)(1 / 1)

莫问此道 观妤 3056 字 16天前

[月州,烟柳城,小槐村。]

[莫念。]

正逢当世三大仙宗之一的天澜宗入宗大选,山脚广场,负责测根骨的执事长老放下手中的籍贯证明,不动声色地看向面前的少女。

面色冷淡平静,黑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一身墨色劲装,腰间配着一柄再简单不过的铁剑。

执事长老修为高深,自然看得出来,这少女出身寒微,修为浅薄,而她的资质……

更是平庸至极。

铛——

适逢正午,天澜正峰的上古钟磬被敲响,声声肃穆雄浑,在高耸入云的连绵群山中回荡,缭绕的云雾之中隐隐显出巍峨仙府的一角。

而广场上熙熙攘攘,挤满了渴望修真问道的凡人,大多数都如这少女一般,资质庸常,不稂不莠,短短仙途一眼就能望到头,注定与大道无缘。

执事长老轻叹。

不过这少女的一双墨黑眼眸倒是足够沉静坚定,若是能在阵法中坚持下来,或许能当个外门弟子。

执事长老这样想着,将籍贯证明收起来,冲少女温和笑笑:“你可以上山了。”

“多谢长老。”莫念点头,接过他递来的一块刻着水墨宗纹的木符。

她身后的少年紧随其后,递出证明。

长老接过,随意一抬头,眼睛就被耀眼的光芒刺了一下。

这少年大概十四五的年岁,唇红齿白,明眸单纯,穿着一身明黄衣衫,虽是粗布面料,却掩不去他一身贵而不骄的气质。

他衣衫上缝着或坠着好些不值钱的剔透小石头,还夹杂着几颗成色极差的灵石,折过道道日光,亮得灼眼。

这气度和资质,估计是哪个落魄家族的孩子吧?

长老不动声色捏了捏被刺痛的眼皮,看向籍贯证明,却发现他和少女一样,也是来自月州偏远小城附近的小山村。

他再度打量这二人。

前些年天澜宗入宗考核的排查还没那么严格,世道不安稳,所以便混进来不少三教九流之辈、魑魅魍魉之徒,甚至还有魔教中人。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魔修来时是一个人来的,走时是一块一块走的。

后来天澜宗便在广场上设置了照邪鉴魔大阵,无论是妖是魔,踏之便会显形。

长老细细查看了一遍,这两份籍贯证明确实不是假的,年岁身份都对得上。最重要的是,这两人身上灵气清正,眼神清明,不像是有问题之人。

长老摆摆手:“没问题了,去吧。”

成功混过这一关,少年悬着的心也放下去,整个人轻松不少,慢下脚步,满眼好奇地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

“追翎。”走在前面的莫念唤了他一声,“走了。”

“哎,来啦。”追翎赶紧跟上去。

群山巍峨,面前的山路蜿蜒至云天之上,莫念道:“我先前跟你说的,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上云天、问九道嘛。”追翎说,“天澜宗入宗考核一共有九问,起码得过了前六问,才能进入天澜宗。”

这是上古大能天澜尊者留下的大能,名为『九转云天』,也是天澜宗的入宗考核,求道者称其为“上云天”。问九道指的是上云天的九道关卡,被称作“俗世八问,大道天问”。

“八问”指的是“问喜、问怒、问哀、问惧、问爱、问恶、问欲、问情”;而第九问玄之又玄,至今无人参透。

能过得了第六问,便有成为外门弟子的资格。过得了第八问,即为内门弟子。

『上云天』一共开启七天。莫念与追翎两人来的有些晚,今日已是第三天,第一批上云天的参选者大半折戟而归,正陆陆续续从山上下来。

逆着人潮,两人走向云天道。

山路极长,寻常上山就要数天。更何况,『上云天』悄无声息地压制求道者的实力,每道关卡都内藏玄机,非心志坚定者不可破。

每过一问,止步不前的人就多一些。

从清晨到下午,莫念脚步从未停过,速度不紧不慢,行有余力,表情平静地走过前三问,问喜不见喜,问哀不见哀。

耳边有闲不住嘴的追翎一直在碎碎叨叨,莫念大多数时间听着,间或回他一两句。

长老怀疑得没错,追翎的身份确实有问题。

他是妖。

一只乌鸦小妖。

那日莫念赶路,行至幽州一处偏僻官道,被迫撞倒了一位冲过来的老人家。

老人家捂着腰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唤,非要她帮忙带着他孙子一起上天澜宗求仙问道,不然他就不起来。

莫念冷冷道:“妖也想上天澜吗?”

老树妖大为惊骇,不知他精妙的伪装是如何被看穿的。

莫念的视线从他脸上的树脉移向他长满榕树叶的手掌,懒得跟他废话,寒光一闪,长剑便横在他脖颈,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别!别杀我爷爷!”树上扑簌簌掉下来一只小乌鸦,进而化形成人,一把抱住老树妖,眼泪汪汪,“你杀我吧!”

“不!别杀我孙子!”老树妖老泪纵横,“还是杀我吧!”

爷孙俩抱头痛哭。

莫念:“……”

一通盘问之后,终于得知二人身份。

小乌鸦妖是被老树妖捡到的,爷孙二人在林子里相依为命十余年。前段时间,小乌鸦妖追翎化形成功,提出要去天澜宗修行。老树妖修为不高,连古林都没出去过,苦想几日才想出这个碰瓷的法子,守在官道上,试图找到能捎带追翎一程的人。碰了好几次瓷,才终于碰到莫念这个合适的。

莫念诧异地望着追翎:“你一个修为不高的妖修,想去人族修仙大宗,这不是找死吗?”

追翎只道:“我有预感,我一定要去。”

最后,由于老树妖拿出的报酬让莫念还算满意,她答应带追翎去天澜宗,但是后果自负。

她门路多,想法子给他搞了个同村的身份,将他一路带到了天澜山脚下。

追翎乃是妖修,天生地养,兽性未泯,心思澄澈,不谙世事。若是没有莫念照看,大概不出三天他的钱就会被骗个精光。除此外,他还有着乌鸦的天性,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爱吵闹,饭量也大。

莫念看得出来,追翎的身份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不仅执事长老没看出他的身份,这上云天阵法,他也如履平地,丝毫不见妖力外泄。

但她没有探究的闲心,把人带到,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阿姐,阿姐……”追翎一叠声唤回莫念思绪,诚恳而淳朴,“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啊?”

莫念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云天道,默默一算,她和追翎已经走到第四问。按照这个速度……

“一炷香的时间。”

“喜怒哀惧”四问也许对旁人有难度,对她则不然。

第四问诘问心中“惧”,或恐惧,或畏惧,或惊惧,或忧惧……四问之中,于她最难的第三问“哀”,她都能过去,还有何惧?

四问过后,参选者的人数少了大半,而剩下参选者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刚才的幻境勾勒出众人心中最深的恐惧,不少人还心有余悸。

追翎毫不受影响,依旧在追问午饭:“阿姐,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我记得前方有片平地可供休整,我们去那里。”

“好!”

走了没几步,追翎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什么:“阿姐,前面有好吃的!”

莫念一怔:“这里是入宗试炼,哪里会有吃的?”

“我闻见了,真的有!”他可是妖修,嗅觉灵敏。于是拉着莫念往前走,拐过弯,果真看到了食物。

——一个摆着炼丹炉的摊位,而炉子正咕噜噜炖着汤面。

不仅如此,这片宽阔的休整区,各色摊位一字排开,琳琅热闹。

“来瞧一瞧看一看,聚灵丹有人要吗?便宜的嘞。”

“这是我熬夜画出的火灵符,买一张吧好心人,我家里上有八旬老人,下有年幼妹妹……”

“[被后山文鳐鱼扇了两个大嘴巴子后会用到的特效药膏],信我,这个药膏只要是天澜宗弟子就一定会用到。”

莫念:“?”

来天澜之前,她事先打听过消息,知道四问之后会有一处平地,供参选者暂歇,但也没听说过,这里烟火气这么浓啊?

与此同时,天澜宗主峰,议事大殿。

“谁能告诉我,”天澜宗掌门,一位颇为儒雅温厚的中年男子,缓缓做了一个平复情绪的深呼吸,“他们是怎么回事?”

“看不出来吗?卖东西咯。”杏林峰峰主拂香百无聊赖地支着颐,“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宗里应该没短缺过他们的月例吧?”

“丢人现眼!”戒律堂堂主的面容冷硬似铁,“说出去,旁人还以为我们天澜宗居然穷酸到这种地步!”

“这话也不全对。我们宗门还有剑修峰呢。”拂香习惯性对同僚发出嘲讽,“取什么剑修天下第一峰的名字,依我看,穷酸也是天下第一吧?”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一贯声若洪钟的反驳。

“?决阳子和平阙呢?”拂香扫视一圈,没发现那两个不靠谱的师弟,“宗门大选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没来?”

“你忘了?他们上次在忘归楼喝醉了,非要在大厅练剑,现在还被扣在那里刷盘子。”另一位长老答。

拂香:“……”

掌门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宗门未来无望的嗟叹,揉揉眉心,道:“行了行了,都别说了。”

戒律堂堂主冷哼一声:“我上次已经告诫过他们,若是再敢打着天澜宗的名号随地摆摊,我就……”

水镜中,莫念在问摊主;“怎么会在这里卖东西,难道你是天澜宗的弟子?”

“怎么会?”摊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是藏云剑阁的!”

戒律堂堂主:“?”

“他们真的没有打着天澜宗的名号。”拂香似笑非笑道,“他们连宗门都不要了。”

“卖一把藏云剑阁出品的木剑,保真。”

“首先我不是天澜宗的;其次我不是天澜宗的;最后,我发誓这就是天澜后山的云溪水,我亲手灌的。”

“这是万华法宗的独门秘籍,一本三块灵石,三本十块灵石……哈?你问为什么三本反而贵?嘿嘿,当然是因为我们万华法宗人心险恶啊。”

多聪明,反正借的是别宗的名号,卖的贵点也无妨,还能借机败坏其他宗门的名声。

自家掌门和长老一定都感动哭了吧?

参加入宗考核大多都是少年少女,年岁尚轻,还未入世,更不知人心险恶。这些摊主说他们是别宗别派,他们就都信了。

摊位所卖之物对刚踏入仙途的参选者来说十分新奇,一时间,叫卖砍价,宛如民间闹市。

但民间小贩勇闯四道修仙宗门关卡,就是为了在这里卖东西?

莫念才不信。

这卖汤的摊主被莫念三言两句套出真实身份,果然是天澜宗的外门弟子,名叫裴礼,主修剑法,辅修丹药。

炉中炖的汤,也并非追翎口中的“好吃的”,而是裴礼炼毁的一炉回春丹,他灵机一动,倒水扔面,熬出一锅汤面来。

“还加了八角、陈皮、花椒、苦楝子来调味。”裴礼骄傲道。

莫念不知道他在骄傲什么,这一炉汤面味道怪异,她只想拉着追翎离开。

追翎却不走,眼巴巴瞅着:“好香啊。”

莫念见他喜欢,没多说什么,问:“怎么卖?”

“好说!只需要……”裴礼语气积极热情,内心却盘算着狠狠宰他们一笔。只不过他价格还未出口,就被莫念仿佛看透一切的清淡眼神给逼了回来,弱弱说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还附赠了一瓶“被后山文鳐鱼扇了两个大嘴巴子后会用到的特效药膏”。

莫念没吃面,也一点儿都不想了解这药膏的渊源,她把药膏收起来,抱剑靠在树上,闭目养神,思索着接下来的关卡如何应对。

世人皆知,修真界有一寺二阁三宗四大世家。

“一寺”,是檀华寺。

“二阁”,分别是藏云剑阁和千夜阁。

“三宗”,指的是天澜宗,万华法宗和七玄宗。

“四大世家”,则为齐、楚、王、谢四大世家。

三大宗门地位相当,于是明争暗斗,都想成为修真界第一宗门。近些年,天澜宗隐隐压另外两个宗门一头。

但莫念并不是单单因为这个才想来天澜宗,而是……

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孤傲剑意由远及近,她抬眼望去。

远远的,山道上走来一位黑衣高马尾少年,身姿修长,貌美无双,气质却如一柄出鞘的无上利剑,透出一股冷淡桀骜的难驯。

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低低惊呼:“谢尘嚣?”

“他竟来天澜了?”

这个名字让气氛为之一静。

追翎不明所以,悄悄问莫念:“谢尘嚣是谁啊,阿姐你认识吗?”

“你们不知道吗?”莫念还没说话,裴礼就很热心地解释,“你们难道没听过‘天生剑骨’的传闻啊?这几年修真界都传遍了!

“这位谢尘嚣谢少侠,乃是千年难得一出的天生剑骨之体!”

无人知晓谢尘嚣的过去,只知道他在两年前横空出世,如在修真界降下一道属于少年天才的撼天惊雷。

——斩凶妖,灭魔修,探秘境,诛异兽,行事随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不到半年,声名鹊起。

心怀不轨之徒想要趁他还年少,杀人剔骨,却被他一剑穿心,悬挂在闹市之中,震慑世人;各方势力竞相结交,他却孤傲不群;仙宗世家递来橄榄枝,他也置若罔闻。

追翎惊叹:“他好厉害。”

“那可不。这可是天生剑骨!千百年才出一个呢,如此天纵奇才,真是羡慕啊。”裴礼啧啧称奇,“传闻还说他跟谢家有关系,没想到他居然来天澜宗了。”

莫念“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谢尘嚣来参加天澜宗宗门大选的消息顷刻间传遍。不消片刻,一群弟子风风火火自山上御剑而来。

这群弟子都是剑修,一听说天生剑骨就在半山腰,便什么都顾不上了,逃了剑法课,央求守在阵法尽头的大师兄带他们下来,一定要与这位传闻中的剑道天才比试比试。

“早听闻谢少侠天生剑骨,今日特来讨教,不知可否一战?”其中一人迫不及待道。

“可以。”谢尘嚣漫不经心答道。

他乃天生剑骨,无须佩剑,手腕一甩,一柄灵气化为的长剑便出现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剑尖凝着凛冽的冷光,直直指向一众弟子:“最强的来。”

这般轻狂不知礼的话让一部分弟子眉头微皱,而为首的青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上前一步,含笑道,“那由我同谢道友切磋一番。”

他乃内门大师兄,筑基后期,而对方只是一个还没入门的弟子,虽天生剑骨,但修道不过数年,还在炼气期。这场比试自然不能用全力,只为切磋,点到为止。

思及此,常语闲笑道:“只比剑法,不用灵气,可好?”

谢尘嚣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一声“请指教”的话音刚落,他的剑便带着一往无前的煞气和浓得几乎化不开的杀意,直冲常语闲命门而来。

常语闲顿惊,没想要这少年居然一出剑便要致命,仓皇举剑,险些没接住他的招。

既然对方如此,他正色起来,全力应对,不过依旧收敛了灵气,只过剑招。

剑刃相向之声铿锵有力,刀光剑影,顷刻间便过了数十招,看得围观者眼花缭乱。

除了剑修,大部分参选者怕是连他们怎么出招都看不清。

“铮!——”

长剑连破常语闲数层防御,如游龙一般,一剑更比一剑凌厉,肃杀剑势层层拔高,竟卷起凛凛狂风,卷起众人衣袖,猎猎作响。

人群之外,追翎捋平被剑风吹乱的呆毛,惊奇道:“他真的好厉害啊。”

裴礼:“是啊。”

两个人为了看清楚比试,踩在了桌上,犹嫌不够,索性站到了炼丹炉上,踮脚翘首,看得目不转睛。

莫念张了张口,想对裴礼说,这是你的炼丹炉,就这么踩上去没关系吗?

但他们两个正看在兴头上,莫念也就没出声。

人群太过拥挤,她没有上前,依旧抱剑靠在树上,通过传来的打斗声,默默推演着打斗的全貌。

她很熟悉他的剑法,因此能从风声中捕捉到他的出招,甚至能推测出打斗何时结束。

……三,二,一。

果然如她所想,随着一声清脆铮鸣,常语闲手中的剑被谢尘嚣一剑挑掉,摔在不远处的地上。

胜负立分。

满场寂静。

谢尘嚣却未收手,他一贯的作风是哪怕胜负已定,也要把剑刃横在敌人脖颈处,可以随时取对方性命。

剑刃即将横出,他又想起来她教过他,若是寻常比试,则不可以这样做。于是就势一转,掠过一道凉风,剑尖斜斜指向地面。

“你输了。”他说。

“我……”常语闲苦笑,身为剑修,他的剑都已脱手,实在狼狈,“是,我输了。”

“但你没用灵气,所以我也不算赢。”谢尘嚣道,“有机会再比。”

他没再有什么想说的,也不打算在此停留,手腕一甩,手中的剑碎成灵气,逸散于空中。

无视常语闲的欲言又止和周围人的喧闹,他转身将走,忽而目光一凝,看见了人群之后的莫念。

于是,脚步一转,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很自然地问:“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