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1 / 1)

剑骨 温三 1944 字 8天前

眼看着云宓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云绡抬手抹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凄婉地叹息:“阿青,我替你报仇了。”

说完这话,她将云宓的死状布置成她自己畏罪,折断房屋内的凳子腿,扑倒自杀的假象。

而后照样用云宓湿漉漉的衣裳擦去自己手上的血迹,再转身时,面对着钟离湛依然是那个坚韧又聪明的少女。

“现在我大仇得报,已经没有遗憾了。”

云绡说完这话,朝钟离湛露出一抹笑。

钟离湛见她笑容苦涩,眯起双眼仍然觉得自己无法看穿她,杀死仇人的办法很多,亲手除去最不明智却最解恨。

一个理智地能将仇人布置进一场死局里的少女,又不理智地冒着大雨也要手刃仇人,在钟离湛看来,云绡十分矛盾。

“有人来了。”

他轻声说出这句话,云绡一怔,连忙将隐身符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钟离湛张了张嘴刚要说她不用贴,便见少女抬起唇朝那有点妨碍视线的隐身符吹了一下,那双圆眼几乎斗到了一起,实在有些滑稽。

钟离湛:“……”

算了,就让她以为贴在额头上最有用吧,蛮有意思的。

没一会儿房门就被打开了,走在最前头的是逍遥王世子。

逍遥王因丧子之痛在皇宫里已经晕过一回了,现在能处理云宓的就只有世子。

世子带人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云宓的尸体,她的身躯还是温热的,应当是才死不久,而现场没有任何挣扎和打斗得痕迹,一切就像是云宓畏罪自杀。

其实逍遥王府没那么快想要云宓死,因为云宓如若杀了周泉礼,不至于尖叫着让所有人知道她杀了人,但逍遥王府也没打算放过云宓,他们更想问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云宓总不至于真的对周泉礼因爱生恨,杀了对方后又能果断殉情。

若真如此,她在秋水殿也不会大吵大闹,哭喊得声嘶力竭。

只是所有真相,似乎因为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死亡,彻底被掩埋了。

出了逍遥王府,云绡就摘下了隐身符。

回去皇宫这一路仍然是大雨倾盆,她沿着街道两旁酒楼的屋檐下行走,偶尔遇见水洼便蹦跳地跨过去,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钟离湛一直就在距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并未主动上前靠近。

他在观察她。

人在成神与成魔,只于一念之差间。

钟离湛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那不算是一个难以抉择的过程,因为他遥遥看见了恶人的恶行,他心里有一杆称,知道世间不公,但他心有公正。

所以他拿起了剑,砍下了行凶者的头颅。

鲜血的味道不好闻,滚烫的泼在了他的手臂上,好似每一滴血都能灼烧皮肤。

他在被他救下的人眼中看见了畏惧与救赎,他们畏惧他能眼也不眨地杀死一个穷凶极恶之人,又倾慕于他的力量,感激他出手相助。

在这些眼神下,他手臂上的血也不再滚烫,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所处的世间善恶,公允,对错都因五族帝王乱世而失了秩序。

他要将心中的那杆称,抬到天地间,抬到苍生眼前。

从此以后,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都受那杆称的衡量,有功赏之,有过罚之,有善从之,有恶杀之。

云绡不像钟离湛曾见过的其他任何人,有的人手刃仇人之后是痛快,仰天长笑,涕泪横流;有的人则是痛苦,因为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染鲜血再也不干净了;有的人因此性情大变。

云绡也不像他。

她好像将人杀了就杀了,对她的心性没有任何影响和变化。

雨小了许多,砸在屋檐上叮叮咚咚作响,云绡的身上其实已经湿透了,所以在见到雨小了很多之后她便没再藏在屋檐下。

回宫之路途径三桥,路过五色桥的时候钟离湛没忍住将目光朝那如白玉砌成的圆台上看去。

那方圆台并不大,只能背对背站下五个人,五色桥下的圆台本意就是要在圣仙节时,请五族的人上去载歌载舞,欢庆圣仙节。而跳舞都能胳膊碰胳膊,脚踩着脚的窄小的舞台,也寓意着五族不分彼此,亲近友好的关系。

钟离湛想起圣仙节那日他看见这方圆台上有人跳舞的画面,他有过一段天真的片刻以为五族在显帝的统治下和平共处,实际上除了人族与湖族之外,其他三族也难立身于天地之间。

钟离湛忽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跟着云绡的步伐往前走了,抬眸朝前看去,云绡就站在桥下,她也盯着那方圆台不知在想什么。

而后她朝圆台走去,一步步,最终站在了白玉台上。

湿漉漉的衣裳贴在纤瘦少女的身体上,她的身形并不曼妙婀娜,长期的饥饿让她的腰肢看上去好像随便一掐就能折断了。

云绡说,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她不是自夸。

钟离湛看见她缓缓抬起头,张开双臂,脚尖点地踩着节奏,几声鼓点之后身姿轻巧地跃起,橙色的衣裙像是一团在雨夜里燃烧的微弱火焰,骤然于钟离湛的眼前绽放。

她跳的是那天被押去青云司,路过五色桥时,恰好一名曦族少女上台跳的那场舞。

钟离湛从记忆里翻出来的照国某次欢庆之日的宫宴上,也有人这样跳过。

曦族的鼓点,曦族的舞步。

钟离湛想云绡杀人后也不是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她或许是脑子不太正常?宫里的那些人还不知要如何应对过去,她居然也能在这跳着雀跃的舞步。

可瞧着云绡摇曳灵动的舞姿,还有她明显高兴的表情,钟离湛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双臂环抱,身子斜斜的带着几分慵懒地看着她。

雨夜,象征着五族和平的五色桥下,少女的面前仅有一位观众。

最后的旋转,云绡的裙袂飞扬,溅开的雨水因为旋转的力度从她身上如一粒粒透明的珍珠飞洒而出。

钟离湛伸手想要接住一滴,水珠穿掌而过,他微顿,摩挲着手指再抬头去看,对上的就是云绡那张灿烂的笑脸。

她笑得眉目飞扬,双手撑着膝盖用力地喘息着,似乎这一舞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燃烧殆尽。但钟离湛能看见的,是来自她灵魂深处源源不断,愈发旺盛的生命力。

“我跳得好看吗?”云绡笑喘着问他。

钟离湛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眨眼了,她这么问,他就挪开目光道:“尚可。”

云绡不以为然:“我觉得曦族的舞就是最好看的。”

“你很喜欢曦族的身份?”钟离湛问。

云绡理所应当地点头,她当然喜欢曦族的身份,她喜欢她自己,就喜欢自己的一切。

钟离湛其实有些想问她,明明曦族的身份从她出生以来就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她不像云宓那样能遮掩自己的种族,她是实打实从小被欺负着长大的,身为曦族,也一定程度上火上浇油。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喜欢?

但在对上云绡的眉眼时,他就不想问了,甚至心里有种她很有眼光的感觉,毕竟他们都是曦族的,曦族就是不错。

钟离湛到了嘴边的话,转而成了:“你之前说你对云宓下反咒是从孤这里学来的经验,此话怎说?”

云绡一愣,解释道:“野史说,曦帝后宫佳丽三千,其中不乏旖族女子,您懒得分清哪些是旖族的,便对她们都下了反咒……”

实际上野史上说的是钟离湛那个时候已经疯得很严重了,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有人要害自己,不仅对他后宫的妃嫔们下了反咒,甚至还将她们一夜屠杀殆尽。

钟离湛听见云绡这么说,眼底的惊讶更浓。

他?后宫佳丽三千?

就算是野史也不能瞎写。

钟离湛自问在位期间为苍生百姓殚精竭虑,未曾顾及过儿女私情,又怎会有三千佳丽在后宫里,还、还因为害怕旖族女子而下反咒?

但凡他身边有点儿不对劲,他立刻就能发现,又怎会让旖族女子趁虚而入……

但这些他也不知要如何向云绡解释,毕竟云绡也说了,那是野史。

片刻沉默,还是云绡率先打破。

她的气喘匀了,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缓步从白玉台上走下。

云绡站在钟离湛的面前昂首看向他,从这个角度去看,她真的很弱小。

弱小的人,说出的话却很坚定真诚:“那天夜里在宫巷中,曦帝提过的话我之所以没有答应,不是因为您不肯教我您会的全部符咒阵法,而是因为我仇人未死,大仇未报,我不能将自己与您绑在一起,将您也束缚在这宫墙深院之中。”

“我知道一旦将您的骨剑融入我的骨血中,我们便等同生死也绑在了一起,而在凌国我之生死其实与云宓并无差别,都是蝼蚁,只能任由他人揉捏。”云绡深吸一口气道:“能有曦帝庇护,的确很让我心动,可我也不能自私地不顾您的自由和生死,所以、所以……”

所以她胆大妄为,拒绝了他。

钟离湛明白了云绡的用意,她的确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留在凌国,留在京都,只要她还是十一公主,她就是个任人拿捏被他人掌握生死的蝼蚁。

掌握她生死的,不光是显帝,哪怕是任意一个皇子都能决定她未来的人生。

“你看不起孤?”钟离湛反问。

云绡惶恐:“怎敢?我永远是曦帝的信徒!”

钟离湛撇嘴:“既然如此,你怕甚?”

云绡的眼底露出了迷茫。

钟离湛又道:“若孤予你自由呢?你可够胆与孤共生?”

云绡眼底的迷茫因这句话散去,继而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布满了惊喜与期待,她没说话,又像是说了很多。

钟离湛又眯起那双危险的狐狸眼,带着几分威胁道:“那就,不许再骗孤。”

云绡抿嘴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她的回答,钟离湛才不禁叹了口气,他和云绡之间难道总是只能在深夜,在雨水中更加了解彼此吗?

钟离湛双臂张开,他缓缓弯腰,低下了自己的头,下巴磕在云绡的头顶,双臂收拢,将瘦小的身影彻底包裹起来,紧紧地搂入怀中。

钟离湛的气息拂在云绡的耳畔,他的声音也低哑了下来:“会有点痛,忍着点儿。”

云绡感受到脊骨处传来的温度,被她绑在背后的那把骨剑硌着皮肤和骨头,像是要硬生生地挤入她的身体里。

骨头与骨头摩擦的痛感很强烈,云绡不是不能忍受疼痛的人,可这个时候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让她冷汗直冒的痛楚,像是将她的脊骨打碎又重合。

但比这股疼更强烈的是属于钟离湛的气息。

她以前只感受过他魂魄的温度,从未嗅到过他的气味。或许是他们的骨头相融,又或许是钟离湛这样抱着她,他的魂魄穿过了她的衣裳,像是皮肤贴着皮肤,所以那道气息才那么清晰。

与他魂魄的烫意不同,他的气味是清冽的木香味,让云绡误以为自己闯入古老的深林,卧在甘霖浇灌的巨叶之下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