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宓被带到逍遥王府后就冷静下来了。
大约是因为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不论如何周泉礼被发现死亡时身边就只有她一个人,人是不是她杀的她都活不了,这个时候云宓反而清醒了不少。
她在思索,等到逍遥王回来之后总不会一剑杀了她,少不了折磨,又或是问她杀周泉礼的原因,那个时候她还有机会拉云绡一起下地狱。
重点是她要如何说,才能让逍遥王相信她。
云宓这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即便她活不了,她也不要云绡活!
仇恨让她的五官扭曲狰狞,脑海中不断臆想着当逍遥王知道云绡也成了杀死他儿子的凶手之一后,云绡是否也会像她今天这样被屈辱地拖出皇宫,丢入逍遥王府的暗室里,饱受折磨被扒皮抽筋!
越想,云宓就越忍不住笑,可越笑,脸上的泪水就越多。
她突然想起来,其实她和云绡也没有多少深仇大恨的,甚至在她们还都年幼的时候有段时间她们的关系算得上不错。
云宓的母亲死前并不看重她,尤其她是个女儿,她的母亲就用尽手段,迫不及待地怀上了儿子。
那段时间,云宓时常受宫人们的欺负,她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躲着哭。
云绡也会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但她不会哭,她比云宓还要小上两岁,看上去更加瘦弱,甚至都没人给她梳头发,但她的手上有热腾腾的包子吃,她从来不会让自己饿肚子或吃亏。
云绡见云宓哭得可怜,撕了一小块包子给她吃。
可云宓即便不受母亲重视身边却也有人伺候,她穿得干净,发丝整洁,不太能看得上云绡手里沾了个指印的包子,还是被她撕下来的一小块。
她没有接,但她感受到了云绡的善意,她们总会在一起安静地坐着,互不打扰。
大约是因为难得有人会喜欢云绡的安静,所以在云绡的心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将她当成了好姐妹,所以在云宓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的时候,云绡就像个小疯子一样冲了出来护着她。
不懂事的皇子们说云绡是怪物,因为她受伤很快就能愈合,还不会疼,不会哭。
他们说云宓和怪物玩就也是怪物,他们会如同孤立云绡一样孤立和欺凌她。
云宓不想被欺凌,就只能讨好着那些兄弟姐妹们,也不再理会云绡了。
但她会觉得良心过不去,偶尔去云绡和她一起发呆的地方放上一碟糕点,那糕点是她省下来的,她没说,云绡也没吃过。
再后来,那些兄弟姐妹们不满她只是孤立云绡,非要她也对云绡动手,要她成为他们的一员,欺负那个不会哭的怪物。
云宓不想欺负云绡,可她也不敢反驳其他人,她害怕自己变得像云绡一样可怜,所以假模假样地拿起一块石头朝云绡丢了过去。
当时云绡看云宓的眼神很干净,她没有伤心,也没有质问,像是这才是理所当然,而云宓曾经与她和平共处的那段时间才是假的,是不正常的。
可那个干净的眼神却被云宓记在心里很久,直到有一天,她又看见了那样的眼神。
她和云绡真的开始你死我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那是大雪纷飞了一夜的早上,京都被覆盖上了厚厚一层白。
云宓的母亲位分不高,宫中伺候的人也就两个,那天恰好那两个宫女都被调走去除雪,宫内就只有云宓和母亲二人。
宫女们去除雪了,宫中地面的冰就没人铲除,云宓眼看着她母妃踩在冰面上重重摔倒,看着她痛苦呻吟,看着她求救,一双含泪的眼睛朝自己投了过来。
云宓只是看着,她没动,也没出声,亲眼看着她母亲的身下流出大量鲜血,看着她母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越来越微弱。
云绡当时就在窗外,她是路过,又被哭喊声吸引,而后隔着石牅上的窗棂看见了不作为的云宓。
云宓也看见了云绡,仍然是那双干净的,甚至是冷静的眼。
那双眼吓得云宓浑身一颤,脚下打滑地摔了一脚。可对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下就离开了,云宓却如同坠入噩梦,后知后觉地开始哭着跑出去喊人。
不治身亡,一尸两命。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个意外,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自责着,甚至因为亲生母亲之死而茶饭不思。
皇后不忍心,将她送到了当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晨妃膝下抚养,云宓就开始自己寄人篱下的生活。
可她仍然会辗转难眠,夜夜噩梦,梦到的就是云绡的那双眼。
那双眼是一把夺命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周围人都以为云宓是因为没能救自己母亲所以消瘦,又以为她委屈落泪是因为晨妃苛刻,实际上云宓已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且习惯利用自己的身份博取同情,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她忍不住就会关注云绡,忍不住想要找云绡的麻烦,她想试探云绡到底在那扇窗后面看了多久,是只看了一眼,以为她吓傻了才没动,还是从头看到尾,看着她亲眼盯着自己母妃丧命?
疑神疑鬼,终被鬼所杀。
因为云宓多次找云绡麻烦,又将自己落于下风,云绡在宫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那个时候云宓几乎要以为她是泥捏的性子,任谁都能欺负,也渐渐觉得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母亲的尸骨都化成泥灰了,便是云绡这个时候说出当年所见也不会有人信她,更不会有人追究。
所以她变本加厉,好像只有将云绡碾进尘埃里,才能让她心安。
可云绡从来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她只对云宓说了一句话,便让云宓肝胆俱颤,真正起了杀心。
她说:“我知道,你是旖族的。”
旖族,只生男,不生女。
生女者,母女皆杀。
云宓不能让云绡毁了自己,所以她表面上对云绡休战,终于不再关注云绡,却用一年布局,想要借周泉礼的手,让云绡死。
仔细想来,她似乎也没有做错过什么,不过是为了自保。
雷声阵阵,惊醒了云宓,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干了。
云宓抬起头看向窗外闪过的雷霆,只觉得这夜太漫长了,悬在脖颈上的刀泛着丝丝寒意却没能立刻落下,折磨着她的心神。
又是一道雷霆晃过眼帘,云宓的双眼恐惧地睁大,几乎要脱眶而出。她的眼瞳中倒映着突然出现的人影,又一次将她吓到失声。
雷声伴随着云绡的身影忽至,将她衬成了摄人心魄的鬼魅,雷电的光芒闪过,云宓再一次看见了那样一双眼。
惊恐的尖叫声响起,可不论她如何尖叫都没有人冲进来,而她的惊叫声也被淹没在雷声中。
云宓叫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了,尤其是在看见云绡显然有些厌烦她吵闹的目光下,她周身的血液忽而发冷,像是凝固住了一样。
她没想过,云绡会比逍遥王来得更快。
云宓无法为自己辩解,她在云绡的面前简直无所遁形,好像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目的都被云绡洞悉,而她最终只能走入对方布置的死局。
她没有云绡聪明。
失败者,唯有以示弱求得自保。
云宓还想着拉云绡一起下地狱,哪怕是拖延时间等到逍遥王将云绡抓个现形,又或是求得云绡几分心软愿意暂且放过她……即便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但云宓还是求饶了:“云绡,我不想害你的,我只是太害怕了……你仔细想想,我们同病相怜,我也曾真的将你当成我的妹妹,我深知皇宫生存不易,若不是被恐惧蒙蔽,我、我也不知我为何能狠下心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云绡看着忍不住瑟瑟发抖的云宓,其实关于她过去和云宓短暂和谐的相处已经想不起什么来了,此刻回忆起的更多是被云宓有意无意造成的迫害。
什么同病相怜,她们从来都不一样。
不过想起身后还有个杀神在,云绡总得陪着云宓演一演。
“我给过你机会的。”云绡道:“你和她们也一起欺负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因为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云宓见她果然在思忆过去,忍不住附和:“我就是迫不得已,若我不那样做,他们也会欺凌我!”
“后来我发现你亲眼看着你母亲的死而无动于衷,我也没打算拆穿你,毕竟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否则也不会让你总饿着肚子一个人躲起来哭。”
想起那些,云宓忍不住落泪。
她明明回忆了一遍她和云绡的过去,可被云绡这样提起时还是会心酸,就像这一瞬回到了过去。事实上仔细想来,她这辈子过得最轻松的时刻,也许就是她和云绡坐在假山后头发呆的时候。
“你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你仗着有人为你撑腰,仗着晨妃还算受宠,做的比那些已经长大的皇子公主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云绡嗤笑:“你猜,我是如何知道你是旖族的身份的?”
提到旖族,云宓才从回忆中回到冰冷的现实。
“因为张悦之死。”
张悦,就是那个皇子身边的伴读,唯云宓马首是瞻的蠢货。
云绡道:“张悦心仪你,他成了你的走狗,替你做尽坏事,可他总会暴露……我发现他越不顺,你就越顺,而他死了之后,你居然能被显帝夸奖,从而得到晨妃的喜爱,那个时候我就确定你是旖族的。”
钟离湛在知道云宓是旖族时也没忍住将目光落在那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少女身上。
旖族的女子与生俱来便是命里带咒,一旦被人怜悯,她们就会像菟丝花一样缠上去,吸食对方的运道,此消彼长。
菟丝花虽是寄居植,最终却能吸干寄居体的养分,自己灿烂绽放。
旖族的女子亦是如此。
人一旦心生怜悯,就会由怜生爱,一旦爱上旖族女子,便会为其痴狂,而被爱之人汲取着对方的运道而生。
爱人者死,被爱者便盛。
所以很早以前,早在钟离湛还活着的时候,他疯了的那段时间里便下了个旨意,旖族不可生女,只能生男。
所有旖族在生产之前可以去官衙以符咒窥看男女,为男者留,为女者赐药。
而旖族的男子只能与它族女子成婚,久而久之,旖族渐少,旖族的女子也几乎消失了。
至少在钟离湛的记忆里,当时照国的旖族女子便少之又少。
钟离湛突然想明白,为何云绡会说即便没有他教她六丁六甲符,她的目的也能达成,因为周泉礼向云宓下了反咒。
反咒,是施咒者自保的手段,施加咒语的对象若没有用咒害他的意思,那反咒便无效。
可云宓是旖族女子,生来带咒,周泉礼爱她,他已然成了她攀附吸食的寄居体。
周泉礼施以反咒,云宓只会越来越不顺,心性也随之越来越不稳,她想要的目的一样也未达成之下,只能走入云绡给她设下的狗急跳墙这一条死路上。
“哪怕我知道你是旖族的,可我仍然没有暴露你,加害你的意思。”云绡叹了口气,像是忍无可忍道:“可你怎么能杀了阿青?你明明知道阿青对我有多重要,你不仅杀了阿青,还让你身边的走狗将阿青的尸体扔到我的面前嘲笑我。”
云宓震惊不已,她不明白为何云绡说了那么多,竟会扯到阿青的身上。
她道:“可阿青——”
她的话没能说完,云绡便用一截折断满是尖木的凳子腿,刺穿了云宓的胸膛。
钟离湛双眸微瞪,惊讶于云绡的果决。
他还以为云绡和云宓说了这么久的话,提起过去旧事,最终会手下留情,却没想到她把人说杀也就杀了。
云宓满眼地不可置信,她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云绡的脸,明明看见云绡在笑,可云绡的声音却像是在哭。
“阿青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们都欺负我,只有她陪着我,你们还要将她杀了……”
云宓没能立刻死透,沙哑的声音恐惧道:“可、可阿青只是,只是——”
尖锐刺得更深,打断了云宓的声音,云绡听着云宓呵哧呵哧的喘息,眼底露出几分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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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只是一只猫。
这句话,云宓终究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