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1 / 1)

风,自林间穿梭而来,带动叶片相互摩擦,发出嘶鸣般的沙沙声。

远近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喧哗起来,零碎错落的脚步声如同夜晚的虫鸣,一步步由远及近。

顷刻间,几十只弓箭从头顶上空倾盆而下,掀翻了老旧的瓦砾,穿透木板搭成的房顶,砸出无数个鸡蛋大的窟窿。

公子反应极快,一把撑起身前的矮桌挡下利箭,同时又将素萋拢近身边。

昏暗中的乱箭齐发,犹如不得停歇的狂风暴雨,狂虐地叫嚣着索命。

素萋躲在公子怀里,看见滚落在地上的麕肉逐渐变了颜色,把棕色的草席都染成了黑色。

外头,阿岩的呼救声卷在风里,断断续续,却总能听得清晰。

“救命啊!是山匪!”

“有山匪!山匪来了!”

她没喊上几句,便一下又没了动静,紧接着,几声咚隆隆巨响此起彼伏,像是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踏至门前,素萋刚想抽出怀中短剑准备迎战,就见公子随手拔起几支落在身边的箭矢,以迅猛之力掷了出去。

就在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利箭乘风而破,穿过数人的喉咙,留下一个个血淋淋的洞眼。

公子只需如此轻而易举的两三下,便将恶徒尽数惩戒干净,还不等素萋动手,眼前的尸首已垒成了一座小丘。

这是素萋第一次看见公子大开杀戒的样子,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心狠手辣,一招毙命,绝不会手下留情。

连同往后的多少年里,素萋再度回忆起公子今夜素净的面容时,都会无数次地感慨,亦会无数次地感到恐惧。

只是彼时年少的她不懂如何分辨人性,还以为公子的杀伐果决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她忽视了公子的本性,他骨血里自带的、天生嗜血的本性。

这一夜的公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从前,公子教她习武,也曾与她对过几招,公子出招虽狠,可鲜少要她见血。

她原以为是自己的武艺精进,就连公子也拿她束手无策。

直到今日,她才明明白白地知道,公子不伤她,只是还不想要了她的命。

他日,若是公子出手,必然没有她逃脱的余地。

她随公子走出房门,迎面撞见阿忠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阿忠好似吓丢了魂,蛮大的个头一见公子却惊恐得双膝瘫软,扑通一摔跪在地上。

“贵、贵人,有……有山匪……额啊……”

阿忠喘在口里的粗气还没吐完,就哀嚎一声如巨石坍塌似的仰面倒了下去。

“父兄!”

素萋不可置信地惊叫出声。

回过神来的她这才发现,自己握在手里的短剑竟不知何时被公子夺了去,此时正不偏不倚地插在阿忠的侧颈上。

那捅破的创口里鲜血狂飙,如从地狱深渊张开的一张血盆大口,咕噜噜往外涌动着暗红色的岩浆。

阿忠死了。

他是被公子亲手杀死的。

素萋彻底傻了,一时竟失去了行动能力,木雕似的楞在那里。

公子轻巧地拔出刺在阿忠脖子上的剑,在剑锋带出血肉的片刻,他微微偏头,灵敏地躲过了那叫他感到嫌恶的血沫碎渣。

公子转头看她,清冷一笑,将短剑交还她手中。

他俊眉微挑,余光瞥向缩在不远处角落里的阿岩,示意素萋道:“素萋乖,替父兄杀了她。”

一阵强烈的耳鸣声击穿脑髓,公子的一字一句落在她耳朵里,个个都如同天雷炸裂般强劲。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样丧心病狂的话。

取一个人的性命,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轻松。

那是一个人的命,是一个无辜之人的命,是她今日才救下的一条人命!

“不,我不杀。”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猛地抽回手,扯出的深衣袍袖紧紧攥在手心里。

“素萋听话,父兄向来没什么耐性。”

公子仍在笑着,只是这抹深不见底的笑,却比他白天时的面无表情还要可怖许多。

他虽是在笑,但那笑容里既没有温情,也没有宽宥,有的只是那逐步浮现的,曾一度被他苦心掩藏起来的“真性情”。

原来,公子从来就没有变过。

无论是三年前,仅用一枚暗镖就重伤她的公子,还是现如今,亲手把短剑握进她手里,强迫她沾上人血的公子。

公子始终都是公子。

是那个信奉绝对制霸、绝对臣服和绝对杀戮的公子。

她记得,公子曾对她说过:“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

“只要以死作把柄,没有人敢不服从。”

后来,她也问公子,为何既要培养她引诱男人的手段,又要栽培她杀人见血的本事。

那时的公子说:“美色可以拿捏这天底下的所有男子,而死亡可以拿捏这天底下的所有人。”

她想,公子定然不只是同她随口说说的。

今日,她若不杀阿岩,说不定,公子就会杀了她。

想到这,她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颤颤悠悠地接过短剑,她犹豫不决道:“父兄可否给素萋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杀她的理由。”

闻言至此,公子倏然朗声大笑。

“素萋,父兄从前怎么和你说的?”

“不过乱世之中杀个人罢了,还需什么理由?”

“必然是要理由的!”

素萋面目圆瞪,强壮镇定道:“我们途径此处,本就无处可去,是阿岩兄妹好心收留我们过夜。如今,父兄错杀她兄长,不仅不心生愧意,还要素萋把阿岩也杀了,素萋做不到!”

“你说什么?”

公子敛目紧眉,再次重复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素萋胸前强烈起伏着,心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今夜一下死了这么多人,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

左右是说都说了,要死也得死个明白,死个壮烈,死个死得其所。

她干脆心一横、眼一闭,高声骂道:“素萋就是做不到!”

“素萋是个人,不似父兄,是个滥杀无辜的衣冠禽兽!”

下一刻,她被一下摔倒在墙上,随之而来的是脖颈间强而有力的桎梏。强烈的窒息感几乎将她吞没,就像是被锁进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同时沉进了一望无际的海底,直面死亡的绝望牢牢占领了她。

“素萋,父兄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公子把她按在墙上,纤细的五指不知从哪儿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这只手,曾在莒父的第一次初见时抚摸过她的额头,也曾在火光下替她温柔细致地擦拭过伤口,而此时,这只手就是个没有思绪的,只管取她性命的工具。

只待她一个否定,公子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掐死在掌中。

纵使面对的人是公子又如何?

哪怕是公子要她死,她也要搏上一搏。

她奋力举起手中的剑,憋着一口气朝身前的公子刺过去。

公子身形迅速,只略微侧身就轻易避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松开掐住素萋的手,转而去拆解她攻击的招数。

眼见她招招致命,却又招招都被公子灵巧地化解。

她怒不可遏,挥出的招式也越来越急,心中闷着一股恶气无处宣泄,正巧这时,她终于发现公子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破绽。

不可错失良机,这是公子教她的博弈之道。

于是,完全被气疯了的她,想也不想地朝着公子腰间的要害刺去。

剑刃划破衣料,刺穿皮肉,柔软又陌生的手感让她毛骨悚然,温热的血液顺着剑锋倾斜而出,争先恐后地形成一条血色的瀑布。

素萋看着阿岩在面前倒下,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倒在一滩红到发黑的血洼里。

短剑插进了她的胸口,在打着补丁的粗麻袍衫上,开出一朵血腥又灿烂的花。

“姑娘……莫要再杀恩公……”

“阿岩是甘愿的。”

阿岩口中喷出的鲜血阻碍了她的发声,但她仍是要说,支离破碎地说。

“恩公救阿岩一命……”

“阿岩也救恩公一命……”

阿岩说着,扶住剑柄的手颤抖着伸向素萋,她紧紧地揪住素萋的手,快要干涸了的血迹蹭到了她的手背上。

素萋只感到手上一阵尖锐的紧绷,那血迹就像凝固后的冰渣扎得她无比刺痛。

“阿岩……高兴……”

阿岩的话还没说完,眨眼就断了气。

她微热的手上还残有余温,只是那余温早已残破,全然没了生的迹象。

素萋牙关微颤,胸腔里的熊熊烈焰不断燃烧、跳动,像是要毁灭全世界,她胸中的火焰恨不得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她将阿岩的遗体轻轻放回地面,与阿忠的尸首并排放在一起。

转身抽出短剑,她五指紧攥剑柄,直面公子。

自她跟在公子身边起,朝夕过往,已有三年,可她却从未在公子面前显露过如此刚烈的一面。

只因她记得音娘曾告诫过她:若是不想死,就在公子面前收敛一点。

公子是不讲情的,亦或是,他本就无情。

因而三年始末,凡是面对公子,她总是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是公子给了她一条活路,也是公子让她和无疾从此有了依靠。

她并非恩将仇报、不懂恩情,也并非是不感念公子的。

只是她想知道,阿岩不受他所救,到头来却因他而死。

在他心中,又是否有过一丝波澜。

可公子只冷嘲道:“看我做什么?”

“人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