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1 / 1)

珑玲从前行走在外,见过儒家弟子搭台宣讲,言必称什么“礼崩乐坏”“君君臣臣”。

司狱玲珑的世界只有杀伐屠戮,对这些人口中的大道理不感兴趣,从未深究过意义,今日珑玲看到卫国世子青楼卖身,才突然明白,原来礼崩乐坏是这么个意思。

珑玲朝那个房间走了一步,身后幽幽响起一道声音。

“你去哪儿?”

回过头,双手环臂的少年站在灯笼下,逆着光,脸上神色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珑玲:“这个人我认识,我想去问问怎么回事。”

她当然认识,梅池春冷冷想。

蔺氏是卫国名门,蔺青曜自幼进出卫宫,和卫国世子姬灵渊据说是知交好友,她以前就跟挂在蔺青曜身上的挂件似的,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

珑玲实在是好奇姬灵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梅池春的神色变化。

待那名老鸨走后,她翻窗而入,刚一落地,正对上一张伏案痛哭的脸。

珑玲:“哇哦。”

姬灵渊:“……玲珑?你是,蔺青曜身边的那个玲珑?”

卫宫里遍地都是金尊玉贵的贵人,无人在意一个小小侍从的名字,姬灵渊能记住这个名字,全因蔺家的小公子时常会不耐烦地抱怨:

——玲珑,你去跟那些小丫头踢毽子行不行?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出恭你也要在旁边看着是吧?

——别管她,她跟着我们还怎么玩?就让她在城门那儿等着,她脑子不好,等我们晚上回来她都不会挪一步的。

珑玲知道他们叫惯了这个名字,没有纠正,她更在意身后少年知不知道蔺青曜是谁。

巫山第十二殿殿主蔺青曜,这个名字和玲珑联系起来,谁都能猜到她是谁。

“她不叫玲珑,叫珑玲。”

比珑玲迟半步进来的梅池春恍若未闻,他上下打量这位沦落青楼的卫国世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你这妆画得还挺别致。”

他看起来好像不知道蔺青曜是谁。

珑玲松了口气。

顶着粉蓝色眼尾和血红唇脂的姬灵渊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一身叮铃哐当的坠饰在裙纱里撞起一连串声响。

“你放肆!孤乃卫文公嫡长子,周灵王亲封的卫国世子!岂容你……”

“殿下为何会在这里?”珑玲问。

这一句殿下唤得姬灵渊热泪盈眶,百味杂陈,有多久没听到有人尊称他一声殿下了?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全都化成一句——

“玲珑,快替我联络青曜,救我出去!”

姬灵渊之所以会沦落至此,说来话长,恐怕得追溯到百年前。

太岁现世那年,人们尚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如何克制。

惶恐的百姓在黑暗蒙昧中被肆意屠戮,整个九州上至周王室,下至诸侯国,不得不调集所有力量,平定各地频出的邪祟之乱。

待各国逐渐摸索出龙脉地气可以克制太岁污染,而龙脉地气又需人族气运维持时,周王室与诸侯国的力量已在对抗邪祟的过程中渐渐凋敝。

与之相对的是,诸子百家却在乱局中崛起。

各家圣者召集弟子,保护那些尚未被污染的龙脉;有识之士受各家流派吸引,拜入各家门下修行术法;百姓为求生存,纷纷离开故土前往百家领地。

九州格局在这场浩劫中重新洗牌,曾经高高在上的卫国世子,也只能狼狈出逃,寻求诸子百家的庇护。

他们原本想去远在北溟的法家,投奔曾经的卫国令尹。

然而,去北溟的路远比姬家兄妹想象得要艰难,他们从国都朝歌出发,这一路不是被邪祟袭击,就是被匪徒打劫,龙脉之外瘴气遍布,连传讯求救也做不到。

兄妹俩眼看着护卫越来越少,只好放弃,在子午道——也就是阴阳家的领地安定下来。

结果三个月前,巫山十二殿与阴阳家争夺一条小龙脉,两家冲突频频,最后巫山干脆派出三万巫者,血洗子午道。

珑玲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敕命鬼狱主要负责镇魔除祟,以及抓捕九州恶名昭彰的极恶之徒,像这种争夺龙脉的大战,都是由十二殿的殿主出面征讨。

当日蔺青曜怒气冲冲归来质问珑玲,正是刚从子午道的战场上回来。

珑玲想了想,好心提醒:

“你们阴阳家正是被蔺青曜带人血洗,你也算是阴阳家弟子,你确定要向他求救?”

“当然!”

姬灵渊毫不犹豫道:

“若非这个该死的太岁祸乱九州,我继任卫国君上的位置,他就该是我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大人,就算不提君臣尊卑,我与青曜情同手足,他当日要知道我在子午道,肯定不会血洗阴阳家。”

说完又瞥了珑玲一眼。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你一小女子不懂也正常。”

珑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哦,那我走了。”

珑玲进来原本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现下故事听完了,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姬灵渊见她真的要走,顿时变了脸色,冲上来就要抱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等等等等——”

突然脖颈一紧,衣领似被人揪住,姬灵渊回头对上一张神色睥睨的脸,又是这狐狸眼的少年!

“你是谁?孤与她说话,与你何干?”

梅池春还没说话,倒是珑玲回头一瞧这场景,谨慎地后退一步道:

“说话归说话,殿下还是同我保持距离为好,万一被那老鸨瞧见要收我钱就不好了,我的钱真的都是血汗钱。”

姬灵渊瞠目结舌:

“连你也一起羞辱我!玲珑,以前他们欺负你,我可没欺负过你,蔺青曜把你一个人扔路边,让你站着等一天,我还给你留了一包桂花糕呢!”

其实是他吃不了剩下的几块桂花糕,这个,姬灵渊自然不会告诉她。

梅池春面露讥笑。

一包桂花糕也值得拿出来说?从前他待珑玲……

“好吧。”

珑玲抿了抿唇,目光肃然:

“帮你一次,就算还你那包桂花糕的人情。”

梅池春手上力道蓦然一松,半晌,眼底凝冻成一片寒冰。

真可笑。

一包桂花糕都能换她救此人一命。

那他凭什么是那个下场呢?

姬灵渊顿时笑逐颜开,他挣开梅池春的束缚,拍了拍珑玲的肩:

“我果然没看走眼,小时候他们都说你整日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跟个木头人一样,吓人得很,我当时就反驳他们,哪儿吓人了?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姑娘吗?蔺苍玉大人每次夸你,我看也你会笑嘛。”

那双乌漆漆的眼盯着他不语,姬灵渊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好话题。

“传讯不行,我已经不在巫山了。”

姬灵渊愣住,这什么意思?

“那……也没关系,现在传讯其实也来不及,你不是很能打吗?何必舍近求远,你直接救我出去不就行了?”

珑玲摇摇头,摊开掌心,调动灵气给他看。

这点灵气……还不如他呢!

接二连三的大喜大悲,姬灵渊被珑玲气得眼前发黑。

“传不了消息,还丢了灵气,你准备怎么帮我!?”

珑玲沉思片刻:“既然今夜那个老鸨要卖你,不如……”

姬灵渊升起一丝希望:“你有一百金?”

“没有,有也不会用来买你啊。”

姬灵渊简直想跳楼自杀:“等你还不如等我妹凑好钱呢!”

姬照蓉?

她带着人出来招摇撞骗,该不会是想凑钱把姬灵渊赎出去吧?

珑玲想了想,还是将姬照蓉替巫山招揽墨家机关师,还有一个叫伏殷的人追杀他们的事,告诉了姬灵渊。

他听完面色凝沉,道:

“原来阿蓉说的筹钱是这个意思……巫山杀了我们那么多同门,她怎么能替巫山招贤纳才,简直是昏了头!还有那个伏殷,枉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忠仆,居然也不拦着阿蓉!助纣为虐!”

珑玲眨眨眼:“你怪巫山,不怪蔺青曜?”

姬灵渊愣了一下,似乎自己也知道逻辑不通,有些心虚地拔高声音:

“那不一样!青曜是人在巫山身不由己!罢了,阿蓉这么做,说到底也都是为了救我,否则她堂堂一国公主,何须四处奔走受这种苦?都是我拖累了她。”

想到此处,姬灵渊悲从中来。

“孤身为卫国世子,既守不住卫国的国土,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同门,今日还要顶着卫国世子的名号,沦为玩物,与其给卫国,给姬氏一族蒙羞,孤还不如自行了断!”

珑玲颇受触动,取出自己收尸用的短刀。

“不然,我替你行宫刑,这样你就卖不出去了吧?”

姬灵渊推开她的刀,平静道:

“没用的,你这是保前不保后。”

什么前后?

珑玲一头雾水。

“我有个办法,你不必自裁,更不必行宫刑,分文不花,也能从这里脱身。”

沉默良久的少年突然出声。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他独自站在琴架边,似有些百无聊赖,随手拨了几个弦音,一听便是善琴之人。

姬灵渊:“什么办法!公子请讲!”

红袖馆财大气粗,虽然宾客如云,但宽进严出,以他们这点实力,硬闯出去就是找死,还能怎么脱身?

梅池春掀起眼帘,眼尾略弯上翘,即便眼底没有丝毫笑意,也有种似醉非醉的天然风流。

琴弦被他反手一拨,发出一串骤然下坠的琴音。

他笑:“死心吧,不会告诉你的。”

姬灵渊露出希望破灭的表情。

梅池春心底压着火,连带着也不打算让其他人好过,看到他灰败脸色,梅池春眼底反倒有了零星笑意,像作恶的小孩子般,残酷又玩味。

姬灵渊自然不肯放过最后的希望,他围着梅池春左右哀求,也不要什么面子了,然而梅池春仍然无动于衷。

珑玲看着他这副模样,后知后觉。

他好像生气了。

可他在气什么呢?

“好好好!你见死不救是吧?我记住你了,今夜我要是真的被人买下来,真的尊严扫地,我一定血溅红袖馆,死了就化作怨鬼邪尸,在你父母亲友面前把你切成八段——”

姬灵渊气喘吁吁,梅池春轻笑。

他父母早已亡故,师门亲友虽然有,且曾经与他关系不错,但这和他们真心希望他去死并不冲突。

之所以愿意耗费十年时间将他复生,不过是希望他换一种更死得其所的死法而已,至于他本人,他死了,没有谁会在意。

视线微动,他朝盯着他看的少女望去。

珑玲举着刀:“不用怕,他死了我会先把他切成八段,他变不成怨鬼邪尸的。”

梅池春眉头微松,瞥了眼她手里的刀,他转过脸,冷声道:

“不必了,他不是你的大恩人吗?”

说到“大恩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拖长了尾音,说不出的怪腔怪调。

珑玲注视着他那张五分像的脸,目光停留在和他最为相似的眼睛上,那双眼冷冷淡淡,即便笑也没有温度,让珑玲莫名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梅池春等了半天没等到珑玲回话,再一看,正对上她垂下眼的模样。

看上去失望又难过。

……她就这么在意跟蔺青曜有关的人?

心头一股无名火往上窜,梅池春简直扭头就想走,然而一双怒意沸然的眼盯着她这副模样,火越烧越烈的同时,脚步竟无论如何都迈不开。

“行,算你厉害。”

珑玲不解地抬头。

“我可以帮他,但我有个前提——”

梅池春微微倾身,盯着珑玲的眼,声音冷得像冰。

“我给你买十包桂花糕,不准再把他当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