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1 / 1)

这是珑玲生平第一次不战而退。

这样的逃法,对从前的她来说最可耻不过,剑从火中淬炼而生的那一刻起,就奔着自己断在战场上的宿命而去,钝也好,碎也好,剑是不能锈于匣内的。

所以,从前听到梅池春的话时,她才会那么生气。

“别整日保护你那个没用的小少爷了,你跟我逃出这里,以后我保护你啊。”

鬼狱最深处的牢狱里,他眼尾弯弯凝望着她。

低头清理满地血迹的珑玲抬起头,隔着半空中漂浮的篆字法栅,一时分不清两人到底是谁被困住,谁不得自由。

“你在羞辱我吗?”

那时的珑玲想,这个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明明打不过她,却还想保护她。

鬼狱内陈腐潮湿的味道被呼啸而过的清风吹散。

料峭春风灌满胸腔,珑玲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感觉,当初她与梅池春对面相见,却从来看不透他,十年过去,阴阳相隔,竟反而理解了他那时的心中所想。

她紧紧牵着身后的手,越跑越快。

“伏殷大人!过了子午河就是北寮了,在那边打起来波及范围太广,要不然还是……”

被人称作伏殷的中年男子额头青筋暴起。

这可不是那个梅伯洲一家的事。

此次谋划涉及西寮上下七十二家工坊,三百多名习得墨家机关术和铸剑术的工匠,墨家搞了这么多年「天音云海」计划,耗材无数,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们的机关术和铸剑术。

师元龙那个废物没能解决掉「非攻队」的中流砥柱,他绝不能再掉链子,否则如何向小姐交代!

“那就在过河前留下他们的性命!”

话音落下,一道风刃破空而来,将两人左右劈开。

珑玲偏头扫了他们一眼:

“二境小修,焉敢放肆。”

那一眼望进伏殷眼底,莫名令他背脊生出一股寒意,他顿住脚步,交锋无数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识御气护身。

天有六气,灵修驾驭的正是天地间「阴阳风雨晦明」这六气。

这六气化入体内,经五脏六经,可调取不同的天地之气为己所用,比如此刻,伏殷用来护身的便是天地六气中的「风」。

不过,他现在所用的「风」之气,只能算是借来的。

若是他再上两个台阶,进入四境灵修的领域,天地六气与自身所属的「金木水火土」五运结合,才能称得上真正驾驭六气之变,创生出属于自己的六气。

就像珑玲从前所创生的「太阴寒水」那样。

珑玲低头扫了眼脚下横贯南北的子午河,仙基内灵气翻涌,她想也不想,朝水面凝气攻之。

在众人如临大敌的目光下——

水面炸开了一朵小水花。

珑玲看了眼自己的掌心,细眉微抬,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这个威力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伏殷猝不及防地愣住。

不只是他,他周围的其他灵修也顿时生出一种被戏耍的愤怒。

“我当是有多大的本事!这点灵气,也敢一口一个二境小修,简直不自量力!”

伏殷捏了捏腕骨,豹头虎目的面容上浮出狞笑,沿着屋脊朝珑玲奔袭而去。

风刃卷起的气流搅乱了珑玲的鬓发,珑玲凝视着他身前的十三道风刃。

这个距离,她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两人横跨一整个大境界,御气能力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硬碰硬是不可能的,必须像当日洛邑一战那样,借力打力才行。

仙基内,灵气再度翻涌。

五脏六经御气入体的同时,被死死压制的灵气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冲撞压制在她体内的禁制。

——珑玲。

——珑玲。

意识最深处,回响着紫衣女人温和沉静的嗓音。

——你要记住,你这一生,都是为阿曜而活。

——如若不然,你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呢?

“都别出手,今日我非得亲手把这娘儿们的脑袋拧下来!”

“拧她的脑袋,只怕你没这个手劲吧?”

脚下忽而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唤回了珑玲的思绪。

伏殷朝下一看,才发现方才被他的风刃劈开的少年,已不知何时落在子午河边。

一根三人长的竹竿随他手臂飞转,河边洗衣的妇人、嬉戏的孩童,纷纷受惊上岸,被他抢了棹竿的船夫追在他身后,那少年却头也不回,只抛下一吊钱,随即反身朝天果决一掷。

“接剑!”

棹竿凌空飞来。

伏殷等人虽不知何意,但也知道不妙,立刻飞身阻拦。

只差一丈距离时,那少女如鬼魅一现,时机恰好地接下了那根棹竿。

握住棹竿的一刹,漂浮不定的心就像是找到了锚点般,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拽回了正轨。

就算没有任何价值也好。

至少她可以确定,哪怕付出灵气被封的代价,她也绝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活。

她只为自己的欲望而活。

伏殷敏锐地感觉到周遭气场仿佛有微妙的变化。

江水汤汤,发带随着她整齐的发梢在风中飞舞,这个灵气不过一境的少女巍然不动地看着他的逼近,那种眼神,仿佛他才是那个不自量力的人。

……肯定又是在虚张声势!

“拦住她!”

众人一拥而上,此刻的珑玲却已涉水而上,手中棹竿轻点水面,她回过身,冷静注视着眼前强于她数倍的敌人。

下一刻,没入水中的棹竿裹挟着「阴」之气搅起十丈高的浪涛,顷刻间,子午河拔地而起,高耸如山的水波覆压在伏殷一众人的头顶。

岸边的百姓早已被梅池春惊散离去,伏殷等人却迎头赶上,根本来不及撤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水倒倾而下——

一个浪头打下,瞬间将他们的身影一口吞没!

“走。”

面色苍白如纸的珑玲踉跄上岸,她胸口起伏,呼吸全然大乱:

“最厉害那个死不了,先带你躲一躲,等我休息好,下次再杀。”

那只手再度攥住了梅池春的手腕,只是这一次珑玲再也没有之前的力道,手指的温度也冷得像冰,即便如此,她仍固执地拖着他往前走。

梅池春心绪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曾与珑玲百年针锋相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人的强大。

儒家将灵修的御气之术称作治心养气之术,既然是治心养气,越是心无挂碍,空明澄澈的人,修行起来自然能一日千里,珑玲这种人便是如此。

江载雪将两个月前巫山择巫大会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在巫山,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珑玲落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灵修,变成现在这副孱弱模样?

岸边乱石遍布,珑玲气血耗尽,走得头重脚轻,突然感觉自己拽着的这只手往前抬了抬,刚好托住了跌跌撞撞的她。

珑玲有些意外地回身看他,他却恰好偏过头,视线落在远处灯火通明的北寮。

“既然要暂时躲一躲,这个方向也算走对了,你知道那边人最多的那间小楼是做什么的吗?”

顺着他视线望去,小楼沐浴在一线傍晚余晖下,灯笼高悬,人声鼎沸,站在岸边仿佛都能闻到里面飘出的烈酒香气。

珑玲:“不知道,但这边的人很怪,我每次到北寮来收尸,这里都是夜里喧嚣,白天安静,还总有男人问我要不要摸他。”

“……”

梅池春一时不知道先从何问起。

珑玲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恍然道: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是外城的收尸人,平日城内巡查的「止戈卫」如果发现有无名尸首,就会叫我去敛尸下葬,每旬一枚铜精,也就是一百吊钱。”

虽然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梅池春还是微微颔首。

一抬眸,见她回头盯着自己看,眼眸很亮,是她从前不会有的眼神。

“……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梅池春这才想起来这回事。

他还没适应身份的转换,自认自己还是梅池春,但对珑玲而言,他不过是个和故人长得有点像的陌生人。

原本搅成一团的心绪突然沉寂下来。

一个曾经在洛邑跟她也算并肩作战过的人,她对他和善些,并不奇怪。

她对那个自称是他妹妹的人多加保护,或许也压根和他没关系,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巫山,她总要寻一个落脚的地方,说不定她早看穿了那个小孩的谎话,只是将计就计而已。

她会有这样的心计吗?

梅池春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再这样为她的三言两语,为她的一个眼神胡思乱想,只会显得自己蠢得可笑。

“实不相瞒,”他微微一笑,“去年我遇上邪祟袭击,伤到了脑子,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就连我说去月川城投奔亲戚,到了才发现,并没有这号人,记忆错乱成这样,名字自然也是想不起来的。”

珑玲:“原来如此啊。”

“你好像很开心?”

“有吗?”

珑玲立刻收敛好笑意,看向眼前的匾额。

「红袖馆」

北寮这一片,就数这间三座小楼连起来的红袖馆生意最好。

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进去,借着夜色掩护,两人顺着屋脊而行,直到到了连接东西二楼的悬廊上头,梅池春才对珑玲道:

“你束一下头发,衣裳倒是不必换,这破布麻衣满大街都是,本也分不出什么男女,待会儿我们从悬廊进,只要跟楼里的人混在一起,待到天亮,甩掉这些人应该没问题。”

这群人所图甚大,下手也狠,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同他们对上。

珑玲:“哦哦。”

她作为敕命鬼狱司狱,平日抓人捉鬼,虽然清楚这些人的手段,但让她自己躲藏起来,还是头一遭。

比起紧张,珑玲更多的是觉得新鲜。

四下张望了一下,梅池春再低头一看,少女已利落地拆了发带,散下毫无装饰的乌发。

她不是脂粉气重的艳丽容貌,经年累月的杀伐让她眉眼都浸着一股静气,越是素净装扮,越显骨重神清,风姿秀致卓然。

“这样行吗?”

束好头发的珑玲抬头让他看。

月光皎然,透过青铜城上方的狭小天空吝啬洒下,刚好落在她瓷白面庞上。

为了让他看清点,珑玲稍微凑近了些。

“……有点歪。”

他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匆忙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珑玲以为他担心那些人不知何时会追来,她重新挽发,速度加快了些。

不过她不擅长弄头发,活了一百年也只会绑她原来那个发式,越忙越乱,梅池春在后面盯着她的脖颈,不由自主地发散思维——

这个角度暗算她刚刚好。

“你到底会不会?”

梅池春回过神来,看她都快把那根随手撇来的木棍戳到脑袋里了,忍不住出声。

拿剑捅人的时候那么利索,怎么这时候挽个头发手这么笨?

木棍递到他面前,珑玲道:

“你行你来。”

“……”

梅池春看着她转过去坦然背对自己,让他给她梳头,一时心生荒谬之感。

荒谬归荒谬,他们再坐在这里肯定是不安全的,梅池春只能自认倒霉。

“你盯着点,真追过来就别管什么头发了,直接……”

珑玲刚感觉到他的手指穿进她的头发,就听他突然没了声音。

珑玲瞬间警戒:“他们来了吗?”

“……”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梅池春平静的声音。

“没有,你坐下。”

不过三息的时间,珑玲就感觉头发束好。

她透过瓦片看了眼,趁着长廊没人,立刻翻身而下,理了理衣摆便神色镇定地融入人群。

“接下来就在这里面转转吧……”

珑玲回头,发现那少年落后自己几步,神色微妙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梅池春面无表情:

“你别管。”

珑玲露出一个不解神色,但很快,两人就被附近房间里的声音所吸引。

“——您再等几天!就三天!我妹妹一定会拿着钱来赎我出去!我保证!”

“你这三天又三天,你的话妈妈可不敢信了,今晚就是你开.苞的日子,乖乖梳妆打扮,要是卖个好价钱,妈妈今晚一定给你大摆宴席庆祝,你不是天天喊饿吗?这次一定让你吃个饱饭!”

“不是——”

那声音极度崩溃,越拔越高:

“孤堂堂卫国世子!夫人如夫人都有七八个!你要我开什么东西啊!?”

卫国世子?

珑玲与梅池春对视一眼。

姬照蓉的哥哥,蔺青曜的儿时好友。

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