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离峰(1 / 1)

夜色深静,皓月高悬,僻忧峰生灵沉睡。

玉锦本发呆望着敞开的窗,忽然一掀被子坐起来,拿过叠放床边的外袍披上,随手一系腰带,踏了云履就推门走出。窗外是亮晃晃的月色,照得他无处躲匿。

阖门时门扉“吱呀”响动,玉锦本气势汹汹的动作渐渐蜷缩小心起来。关好门后,他蹲下身把鞋后跟穿好,轻手轻脚地摸去闭关的师父门前。没走几步路,他们住的不远,屋舍紧挨着。

师父的门扉紧闭,玉锦盯了一会儿,想要窥见其内青绵婴打坐的身影,但什么都看不见。他撩起衣服下摆直挺挺地跪于青石地板上,满眼迷茫和控诉。

他已经知道了,一直以来自己竟认灭族的仇人、极恶的魔修做师父,证据确凿,他得知真相后完全被气昏了头,不顾众人阻拦就一股脑冲回了僻忧峰,想找青绵婴对峙——幸好她在闭关,不然玉锦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青绵婴不是他淡漠冷静的师尊,而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修。玉锦提醒自己记住这件事。

就在不久前,他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强逼自己冷静,思考日后要如何在青绵婴面前伪装,趁她不备报了全族惨死的仇。

他思绪太乱,往事繁杂,根本想不清楚。只知道他的一切都落在青绵婴眼中,青绵婴一定会看穿他,继而手起刀落,杀了他这个背弃师门的阙家漏网之鱼。玉锦知道青绵婴的能耐,由是恐惧得全身冷汗,翻来覆去都心里慌急,汗水沾湿了被褥。

他想得眼睛涩疼,终于认清了,现在的他根本报不了仇,青绵婴杀他都不用动动手指头。他只能忍,假以时日,再来找青绵婴报仇。

玉锦来青绵婴门前,想走前放狠话,辞去他们多年的师徒情分,但又不敢真的开口喊青绵婴,喊了大抵就走不掉了。

他在石门前跪到天将明,怨恨,愤怒,忧惧,不甘,诸多情绪随辰星一齐隐退,天边卷云被霞日染成浩瀚橘红色时,他在门前无声地磕了三个头,解下储物袋,挑挑拣拣,只把自己得来的东西带上,而把其它的放在柱旁,抱着配剑就下了山。天地浩大,不知何处去。

快到山腰时,一只雪团子从树后扑出来抱住玉锦的脚。玉锦顿了顿,弯下身子揉揉灵兽的脑袋,声音哑着:“雪希,我走了。”再回来就不是亲人了。

感受到身后视线注视,玉锦转回身,见漫山的小动物都在眼巴巴看着他,玉锦几乎想哭,感动之余更怕它们把青绵婴吵起来,只得压低声音,双手做祈求状:“哥哥姐姐们,回去吧……不要叫醒她。拜托了。”

小动物们听话地没发出声音,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玉锦不时回头看一眼,动物越来越少,他的心越来越沉,到最后一只灵兽雪希停在山门结界不再跟着他时,玉锦像失去魂魄一样继续往下走,不再回头。

入璧湖城前,荒野一只六阶雾兽悄悄向他攻来。雾兽乍看是团灰色雾气,一般修士直到被它围住才知自己到了它肚胃中,想出去得先找到它无形之躯。玉锦心情低落,没抬眼看,随手向后一挥,剑心直中雾兽核心,雾兽身躯消散,兽丹飘到他储物袋里,可以拿去换钱——玉锦曾经看不上这小钱,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发现把青绵婴给他的东西剔除出储物袋后,属于他自己的资产少得可怜。

他握住空气中一缕雾兽碎裂的身躯塞到储物袋里一角,用灵气拘束成一个小球,小球发着光,蓝色水光内蒙了层雾霭色。雾兽仅在璧湖城周围有,玉锦以前常常见,以后可能不再见了,做个纪念品。

入城后,路上别人同玉锦搭话,玉锦理都不理,用新斩的六阶兽丹换了个马车大的储物袋,再购得一件黑色法袍,穿上后同阶及以下修士就不能认出他面容。

因占了时间优势,那群告知他灭族真相的衡赪宗弟子尚且还在客栈修养,玉锦避开他们,用符纸隐藏身形出城,往人烟味更浓的中州去,他的目的地却是穿过中州去人烟稀少的北境。那是整片大陆离这里最远的地方。

但远远不够,客栈房间内,玉锦望着铜镜中自己的眼睛,眼神晦暗。

法袍,符纸,这些小手段只能趁他们不注意瞒过他们一两次,再多就不管用了。

他的眼睛被许多人夸赞过,确实与众不同,乍看是黑色,细看去却有诸多斑斓的色彩。他凭着这双眼睛从小在青绵婴那里讨了不少好处,每次他犯了错误只要巴巴地看着青绵婴,眼里色彩流转,青绵婴就会心软。这双眼睛也是别人认出他的标志,原来他的族人早在他出生时就向天下昭告了他的不凡,天生彩眸,异品天灵根,天合道体,每一样都千年难遇,凑在一起成就了被寄予厚望的原本的天之骄子他。

可惜他的天赋承载不住全族人的血海深仇。玉锦不知道那群宗门人士接近他是图谋什么,但不想被人利用成为棋子。铜镜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玉锦握紧匕首,缓缓对准自己的眼睛。

血液顺着刀身汩汩流下,到刀柄,手心,沾湿手腕和衣袖,玉锦疼得抽搐发抖,但没松手,另一只手按着持刀的手腕往里进,剩下的那只眼望着镜中的自己,有哀戚,有决心,血色好像弥漫了他的世界,直到彻底辨不出眼睛原本的样子,他才拔出搅动的刀刃,对准了剩下的那只眼。

玉锦手抖得更厉害了,刀尖还没捅入眼周就已经尖锐地泛起疼痛,或许是从大脑和另一边眼眶传递过来的。他脑海里响起青绵婴一遍遍对他眼睛的称赞,甚至不久前亲吻他的眼睛,玉锦眷恋地,愤恨地,像对待魔兽一般,极快地挑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吃下提前准备的止血丹药,血很快止住,拿出手巾擦拭流了满桌满地的血液,又用布带缠住自己的眼眶绑到脑后。世界陷入黑暗,但他的神识已经能够辨物,玉锦力竭地躺到床上,安慰自己有没有眼睛都一样,就是个装饰和讨人喜欢的玩意儿罢了。他没有能够遮住眸色不让高阶修士看出的法器,只能自毁——其实他也没有遮住灵根和体质天赋的器物,但没有办法,遇到人认出他只能自认倒霉。

玉锦蜷缩起来,在极致的黑暗里,睡了离峰半月来的第一个好觉,梦中光影无限,是他不知仇恨时和青绵婴的日日夜夜,诸多师父的模样叫他安心和想念。

他七八岁模样,从凡间回来后不久的一个清晨,拿着木梳叩开了青绵婴的屋门,【师尊晨安。】他朝着青绵婴开怀地笑。

青绵婴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玉锦没怕,莫名有底气师父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昂着头举高手里的木梳,道:【玉锦来给师父梳发。】

【不必。】

青绵婴说着要关上门,玉锦急忙从她手臂下钻进屋内,青绵婴挨近他就后退,死缠道:【师尊对玉锦好,玉锦无以为报,只能在小事上帮衬师尊,求师尊让玉锦表现。】

青绵婴眼神轻蔑,像是说“你个小鬼还想玩我头发?”,玉锦拖长声音乞求道:【求求师尊了——】

他边说边往内室退,青绵婴追着他到妆镜台前,玉锦几步跑过来牵着她手指把她带到座位坐好,自己站她身后,朝镜中的她笑:【木梳是玉锦自己做的,刻了师尊喜欢的梅花式样。】

【哦?拿来看看。】

玉锦才不敢给她,道:【等玉锦梳完发髻,再呈给师尊。】

青绵婴闭上眼不说话了。

玉锦在她身后垫着脚,先拆了她松散的发髻,抓起一缕握在手中,不自觉凑到鼻尖闻了闻香气,拿木梳梳上,边梳边道:【去了凡间才知道,原来师尊的发髻盘得这般简单,我和阿悦姐姐学了几种式样,已在自己身上练习好了,这才来找师尊。】

【功法习得如何?琢磨这些做什么?】

【已熟悉在心,师父可随时考教。玉锦只是去了一趟凡间觉得饰物精美,师尊却不常戴,想来师尊平常也不怎么梳发才用不上,于是去求阿悦姐姐教授。】

青绵婴考了他几问,玉锦一一答上,青绵婴睁开眼,自语般琢磨:【看来功课量还不够。】

【啊?】玉锦睁大眼,望镜中青绵婴,【已经很多很多了,师尊不要再……】

【再加一本,此事不议。】

【喔……】

玉锦委屈地低脸抿起唇,但手下动作不停,没多时就梳好了发。青绵婴掀眸看了看,挺满意,便没说什么。玉锦绕到她身前看她,蹲身靠伏在她膝盖上,扬起脸问:【师尊喜欢么?】

【尚可。】

【那夸夸玉锦么?】

玉锦朝青绵婴眨巴眼睛,青绵婴闭了闭眼,叹气,伸出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道:【不错。】

玉锦头顶蹭蹭她手心,笑意盈满。

玉锦睡梦里不自觉左右移脸蹭了蹭枕头,被凸起的刺绣磨醒后,身处一片黑暗里。他茫然地没有动作,缓慢记起来,自己为了不被人认出身份而剜了眼睛,就算再梳什么复杂的发髻,也看不见真切的容色。

他曾经确实爱好饰品和美物,以后不会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