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车厢内,司机方向盘一打,利落上了高架桥,汇入了高速的车流。
助理丁楚坐在副驾驶上,待汽车行驶平稳之后,转身递过来一个保温瓶。
“一路辛苦了吧老大,我怕你坐长途飞机腿会出问题,已经在国内约好医生了,不舒服就别硬撑,咱们随时能过去。”
叶语莺接过,轻声道谢。拧开杯盖,清润的药香扑面而来,带着些许熟悉的甘草气息。
不是苦涩的气味,是暖的润的,准备这杯养生茶的人心思已经藏在了这份养生茶的香气中。
丁楚这个人,直来直去,如今整个团队都集体勒紧裤腰带了,但是丁楚对她的关怀倒是远远超出了叶语莺支付的工资。
无论多少次递东西,她都会由衷说谢谢。
因为她有时候情绪来得迟钝,不知道如何去对他人的善意做出反应,但是她心里是感激的。
“老大,咱们都这么多年了,你老这么客气……”丁楚扬了扬手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正色道,“所以,咱们现在是直接去看医生还是先回酒店?”
“去酒店吧,我感觉没什么事,临走前带好了三个月的药量的。”叶语莺双手捧着保温杯,没有急着喝,只是接着热气蒸着脸,细细感受着温暖,驱散身上的寒意。
窗外结着薄霜的江城在初冬的湿冷中渐次拉开夜色。丁楚看了眼车窗外,语气放缓:
“德国的医生和国内可能不是一种疗法,可能需要磨合一阵,但是好在现在你的情况暂时还算稳定。”
叶语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试图仔细打量漆黑的杯底,脸上露出明丽一笑,“我不是很有所谓,那么重的车祸死里逃生都万幸了,如果腿真的恢复不过来,大不了坐轮椅好了,不用走路也轻松。”
“你可别说这话。”丁楚没好气地诶了几声,不开心地打断她,转过头看着她说,“忘了你过几天要去见投资人了?一个研究人工外骨骼的团队,创始人一辈子都在坐轮椅,这像话吗?”
说到正事,叶语莺勾了勾嘴角,笑意不深,却有点冷峻,“见投资人的时候,让医生给我直接打一针封闭,只需要能让我站着演讲完就行。”
丁楚思索了一阵,突然道:“其实你站在台上拄着拐杖,也挺震撼的啊。你就是自己产品最好的试用者,可信。”
叶语莺轻轻抬头,嗓音低了些:“第一次让所有人认识我们,气势不能输。别搞悲情叙事,我们不是那一挂的。”
她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
“再说了,我也不是全残。”
一个人竟然将“残”字挂在嘴边,将一件几乎毁掉她余生的事情说得轻飘飘,却带着几分锋利。
的确,这是个事实,只是叶语莺本人将可能的怜悯封上口子。
丁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接话。
车窗外,江城的灯火逐渐密集起来,一座城市的夜色,在玻璃上映出斑斓的影子。车速没变,但气压仿佛低了几度。
此刻的叶语莺,眼神沉静如水,指腹却微微摩挲着拐杖的冰冷金属边。
她不打温情牌,那些投资人个个面善,但是要想从他们口袋里掏出真金白银,人情没有半点作用,这个团队的赚钱潜力的才是关键。
她要赢,而且利落干净地赢,赢得让人无可指摘。
“对了,下周的VC投融会的资料你拿到了吧,我们再把出席人员和评审的名单重新梳一下,重点是谁会在场,我得提前做好背调。”叶语莺抬眼,重新拧好杯盖。
丁楚立即反应过来,打开Pad开始翻阅日程表:“这次是中汇资本牵头,联合赤杉创投、辰泰基金搞的闭门会,地点在金悦湾一层的私享厅。形式还是那套——每个创业者项目五分钟pitch,五分钟快问快打,全程不允许PPT,只能靠产品资料和口头表达。”
丁楚犹豫了一瞬,补充了一句:“男性创始人占了五个,平均年龄36岁以上,全是理工男。”
叶语莺静静听着,原本眸色没什么起伏,不痛不痒地打趣道:“你对理工男是有多大的怨念……”
“我只是见过太多对女性创始人有偏见的理工男,都应激了。”丁楚吐槽了一句,继续道,“主持人是前扶恒的战略负责人出身,很懂技术,但脾气不太好。现场评委阵容偏硬派,问的问题很刁,有创始人去年现场被怼哭了直接没拿到下一轮。”
“我倒是不怕被怼,只怕他们不掏钱。”叶语莺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药茶 ,挑了挑眉,随口问道:“评委里有谁?”
“初步定下来的有赤杉的冯霆、辰泰的高拱,还有江汇资本那边会派一个代表……目前流出来的消息是,可能是他们在国内的合伙人周若忱。”
“周若忱?”叶语莺目光轻轻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好像是百越出来的?”
以前在网上搜索程明笃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名字。
“对。”丁楚点头,“他是百越系的老牌合伙人,当年和程明笃一起孵化的百越,现在在江汇负责TMT(科技、媒体和通信)板块,也是这几个人里面最有可能投我们的人,而且从尽调到投后,他都有一票决策权,而且……”
“听说有时候会议的一个隐形评委,只旁听不出声,最近正好百越资本在看这一块,如果运气好,可能现场钦点。”
叶语莺目光微凝,“百越谁来?”
丁楚顿了下,“不确定,不过程明笃当天有个公开演讲,时间重合了,应该不是他亲自来。”
空气忽然沉了一拍。
叶语莺捏着拐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但她只是慢慢将保温杯放回车载杯槽,语气波澜不惊:“他不是去年就不管早期了?现在回来了?”
“现在他是什么都不说,外界猜都猜不透。他最近投资的风格有点奇怪,但是他一直都挺疯狂的,只要他看准了,哪怕是种子轮项目,一周内能涌进上亿预估的跟投……”
丁楚在提及程明笃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像提及什么人物一样,完全不需要额外介绍,因为但凡在国内走上科技初创这条道路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程明笃的。
叶语莺垂眼,将杯盖转紧,声音平稳:“程明笃……”
曾经她熟悉到几乎形成嘴皮子肌肉记忆的名字,在多年来她没有任何机会提及和缅怀的名字,现在被上唇碰下唇这样说出来,有些奇异的生疏。
叶语莺沉默了两秒,捧着保温杯没说话,车窗上映出她眼底一点短暂的光。
她失笑:“原来他现在,这么厉害。”
从初见之时,就已经技能点打满,现如今,她在进步,他也在进步,两个人都在进步……
这说明两人相距的距离始终是不变的——依旧那么遥远。
程明笃如今站在江城风投界顶端,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他是风口的制定者,是新规则的定义者,而她是从泥沼中爬出来的赌徒,拼上残破的身体让医生打封闭也要保持体面重新坐回牌桌的人。
听到程明笃不出席,她心里是有些庆幸的。
她无法想象,在那个狭小到让人窒息的投融闭门厅里,他们相见的场景。
在那样一个光线冰冷、问题犀利的环境里,再一次直面他。
他坐在评委席上,她站在聚光灯下,哪怕准备得再充分,也难保下一秒不会在他的注视下心跳失速、语言卡壳——像多年前自己在巷子里与人斗殴,被打得眼角出血,一抬头,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一样。
他站在那,像这城市里唯一没被染脏的地方,眉眼冷淡,眼神克制。
那眼神中情绪难解 ,不是厌恶,不是关切,而是惊讶中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一样。
他目睹了自己最狼狈野蛮的一面。
——那一刻,比满身伤痕还让人还羞耻。
丁楚犹豫片刻,想到了一个馊主意,反正在叶语莺看来是挺馊的。
“老大,其实……我之前有想过,要不要去试着约一次程明笃,或者等我们有钱了去他的慈善晚宴露露脸,只要你们能对上话,以你的口才一定能让他给我投资的——”
“我们没钱参加慈善晚宴。”叶语莺语调温和,却斩钉截铁,“别想这些旁门左道。”
丁楚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知道叶语莺出国之前一切,她们相逢之时,都是跌落谷底的人,后来一起互相扶持,一步步走过来。
车速在高架口缓缓放慢,下了高架后,城市霓虹才缓缓透过车窗。
灯光打在拐杖银白的轮廓上,照出一圈冷冽的弧线,洇染在她平静的眼眸里。
十五分钟后,车子缓缓驶入酒店的地下车库。
“我们的Pitch材料我今晚再看一遍,你帮我核对一下数据交叉点,尤其是外骨骼神经反馈延迟那块,数据图要干净,争取再凝练一点。”
要在五分钟内呈现出她的项目核心,这压力不小。
叶语莺收起保温杯,戴好口罩,推门下车。
她走得慢,却稳,毫无半点狼狈。拐杖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变得深沉了一些。
如今,这城市很多人不认识她的脸,不记得她的过去。
但终于,她可以亲自与这个城市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