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国(1 / 1)

又是一年霜降日,可对于叶语莺来说,已经无甚特别。

回国的飞机遇到了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飞机在气流中颠簸了好一阵,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叶语莺已经连续两晚通宵处理回国事宜和远程会议,从登机后就开始戴着眼罩倒头就睡,只记得其间有一阵吵吵嚷嚷。

可最终,飞机还是度过危机平稳飞行了,隔壁乘客跟她绘声绘色说着半途惊险的时候,她半张着口,只露出很轻微惊讶。

“原来我们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她配合地总结道,语气几乎没有波澜。

“你不怕吗?”对面的大妈惊讶道。

叶语莺认真思考了一阵,像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淡笑道:“怕也躲不过,顺其自然吧。”

对面乘客似乎很不满意她过于淡定的反应,好像自己精心准备的戏剧效果没有应验一样失望,摆摆头,收回视线继续看电影了。

叶语莺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转头看向窗外,红眼航班就是这样,即便开窗,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给玻璃窗上的自己面面厮觑。

如果在那场车祸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也许会说害怕,可是四年前那场车祸之后,她的答案就变了。

那场车祸压碎了她的骨盆,伤了腰椎,连带着神经一并牵扯进去。

医生说她能保住命已经是奇迹,至于剩下的,能不能走,能不能恢复,那就看天了。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只能进食流体,接受了六次手术——骨盆重建、腰椎减压、神经修补,每一次都像把她的身体拆开再缝上。

加上长时间的复健,只能最多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仅仅只是像而已,她复健得不错,但是生活中有一半的时间需要借助拐杖,这都不足以让她恐慌。

伴随后半生的慢性神经痛才是最折磨人的。

以后她可能还需要接受进一步的修复手术,完全康复得能跑能跳是很困难的,这需要一场神迹降临。

飞机平稳落地,江城正是阴天,从窗户看去,滑行跑道旁的青草已经结了霜,寒天降临得无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一看到这种画面,就觉骨头缝在隐隐作痛。

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的神经痛,可能是因为——十三岁那年遇到程明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八年前她不辞而别,也是这样的天气。

霜降日,实在太特殊,她冗长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极致的幸与不幸都发生在这样的天气。

她曾在这样的日子里初见他,心动他,在温暖的房间里双手撑着落地窗,她目睹了黑夜,寒风刮走路边的广告牌,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屋内燥热而凌乱,身影交叠……

她的声音淹没了窗外呼啸的风声,在狂乱的夜里将他的名字唤得破碎又沙哑,她对程明笃的执念充斥着整个青春期,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那些滚烫的触碰从未有一刻让她觉得真实。

哪怕他一遍遍从背后抱住她,肆意吻她,吻到心脏发疼,她还是一直不觉得真实。

最终,还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失去了他。

回忆总让人喉头不适,舱门打开,飞机内温度轻微下降,身体在天气中传来了疼痛的前兆。

她靠在座椅里闭目,等前排乘客下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拐杖和外套,一切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情绪。

站在舱门口,冷风迎面扑来,带着江城冬天特有的潮意与灰霾。叶语莺长长吐了口气,把羽绒服领子往上拉了拉,想要把那点冷意隔绝在外。

飞机广播在播报天气和温度,她却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心只想在自己还没有痛到无法进行表情管理之前赶紧拿到行李,快速和接机的助理完成对接。

走了几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随身包里摸出一粒止痛药,放在舌下含着,动作熟稔得像呼吸。

她现在不止是客观的疼,只是身体的条件反射 ——天气一冷,神经就容易抽搐,她不想八年来第一次回国,就让人看见自己疼到倒地的样子。

尤其是飞机落地的这个城市——这是江城,如今她如果想在科技方面创业,毕业绕不开的地方。

创业绕不开江城,而身处江城……就绕不开如今炙手可热的程明笃。

这趟回国,不是为了程明笃,不是为了那些已经虚无缥缈的亲情。

而是为了一场翻身仗,一场必须赢的仗。

她离开江城时籍籍无名,八年过去,她完成了学业踏入职场,后来又跳出来单干,组建了自己的研发团队。

她希望国内资本能彻底认识她的团队。

抵达机场门口,她拢了拢衣领,恨不得连双眼都要包裹号,寒冷对她的身体影响很大,必须为自己最大程度做好保暖。

做完这一切,她才如下定决心般,踩进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机组人员帮她推着行李,她轻质拐杖磕在地砖上的声音清晰干脆。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

助理发来了接机司机的车牌号,还有一句提醒:

【机场门口有点堵,因为明天是亚洲机器人峰会开幕,各界大佬们估计都差不多时间落地,我们马上到!】

叶语莺刚看完这行字,回复了一句“知道了”,转呗把手机收回口袋,一个匆促的人影不看路,撞到她的手臂,手机直接飞了出去。

对方连连抱歉,叶语莺见对方拿着电视台的话筒,心想应该是去采访哪位名流的,倒也没有追究。

机组人员见她行动不便,停下来帮她捡手机。

人群息壤中,她看见就在自己刚才停留的位置,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迈步走了出来……

他没戴帽子,黑色长大衣下露出灰色高领毛衣,侧脸轮廓沉稳清俊,步伐不快,却自带节奏。

那是种不需要回头确认就能辨认出的姿态。

哪怕八年过去,哪怕人潮拥挤,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程明笃。

世界没有预警地静了半拍。

手机被递到她手里,机组人员轻声提醒她她:“叶小姐,您的手机。”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前方的那个身影。

他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出VIP通道,步伐沉稳,眉眼淡然,身上带着那种久经权势场的清冷疏离。

和记忆中的他几乎没有分别,却又似乎更锋利了些,但是他的修养依旧,会对开门的机组人员礼貌点头。

她没有立刻避开,反而站定,看着他往自己方向走来,越来越近……

大概是在等待某种验证——看看这八年的时光,有没有在他眼里留下任何痕迹。

可他只是从她身边走过,目光没有一丝停留。

没有错愕、没有波澜、没有认出她。

像她只是他旅途中无数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一。

身后的风在此刻吹得更硬了些,像要把她包裹得更紧,又像在替她遮掩脸上的某种短暂失神。

寒风一吹,止痛药神奇地失效了,羽绒服领口后的半张脸微微颤抖,她收回视线,把拐杖换到另一只手,神情重新归于平稳。

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被摔坏了,四分五裂的屏幕切割着屏保上的星辰大海。

她盯着屏幕碎裂的裂缝看了几秒,像盯着一张旧日光景的破相。

屏保是她几年前在智利天文台拍的星图,银河翻卷着没落下的光,现在被一道道裂纹划得支离破碎,就像如今的她。

她合上手机,没有皱眉,也没有叹气。

只是轻轻将它收进包里。

像是把那点突然涌起的不适和情绪,也一并塞了进去。

机场广播在头顶响起,她看着出口处人群散得越来越快,像一道旧伤疤被冷风反复按压,再久远的陈年旧伤,也开始发疼了。

她没有去追那道身影,而是拄着拐杖朝相反方向走去。

这不是谁先忘了谁的问题。

而是从她不告而别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形同陌路的准备。

即便她多年后殊途同归,重回江城,看似被命运扯回了原点,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奢望谁再来救她。

她可以自己救自己了。

叶语莺转身的瞬间,大衣笔挺的男人也脚步一顿,余光在人群中捕捉到那个被羽绒服包裹的背影,拄着拐杖,行动缓慢,步履从容。

他眉心轻轻蹙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起错身瞬间的那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羽绒服下,唯一露出的双眼。

那双眼,陌生又沉稳,不像是记忆里模样。

但是却莫名熟悉,不是样貌上的重合,而是一种气息的印记。

像某些记忆无法被脸部的变化掩盖,它们埋得再深,也总有一瞬,会在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中,将人短暂击中。

身旁的秘书察觉出异常,轻声提醒道:“程总,车已经到了。”

他回神,点了点头。

“走吧。”

一句话下去,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迈步,修长身影被风拉长,消散在人群尽头。

而叶语莺,已经沿着另一条出口,步入江城初冬的夜风中。

她的车也到了。

助理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她钻进去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机场出口。

那个方向早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