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清雅再抬头,看见的就是游策弓着腰洗手的样子。
他看起来很专心,
邬清雅早就观察到了,自己的大伯哥很爱干净。
许是在军队锻炼过的原因,他的床铺总是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枕头也抚得格外平整,床单更是像熨过的一样,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回来这些日子,打水打得很勤,原来喝自来水的她们,如今连带着沾光,能喝上清冽的山泉水。
井里的水是生活用水,山上的泉水才拿来饮用。
一般的人家没这么讲究,有些懒得跑的,就随便打点井水喝喝就算了。
但游策显然不一样。
他半点不嫌麻烦,回来这些天,都是不辞辛苦跑到山上去挑水回来。
别说,味道是不一样,清冽甘甜,邬清雅觉得她最近水都多喝了几碗。
邬清雅看着他指尖缓缓滑落的水珠。
他骨节均匀,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但是颜色并不重,感觉养一养很快就能白回来似的。
男人将用过的水浇在菜地里,径直问她:“聪哥儿要不要洗一洗?”
游聪刚回来就高高兴兴玩泥巴去了。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跑过来,抓住邬清雅。
邬清雅看了看抱着自己腿的泥娃娃,他倒是白白嫩嫩,但那双爪子实在是脏的不行,连带着把她的裤子都抓得乌七八糟,看着就十分埋汰。
邬清雅赶紧点头,进房间给游聪拿洗脸巾。
游策瞟了一眼她的背影。
白色的裤腿做得宽大,原本看不出形状,但游聪抱过之后,在大腿内侧留下了几个脏兮兮的指头印。
她很瘦,似乎连腿都不堪一握。
不知道是原本就是这样瘦,还是被他带回来的消息打击到,饿瘦了。
游策揉了揉眉头。
小男孩怯怯站在地坪里,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他。
他小时候皮实得很,不像这个小娃娃,生得秀气又腼腆,还是鹅蛋脸,看着比女孩儿还招人疼。
他蹲下来,拍了拍手。
“过来。”
游聪可不敢过去,噔噔噔后退几步。
他不让抱,游策偏要抱。
好胜心起来,他便不肯让。
所以邬清雅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蹲着的男人明显有些局促,就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张开手臂,诱哄着朝她儿子靠近。
而被盯上的游聪,就像是一只失去了鸡妈妈庇护的小鸡仔,警惕地挺直身子一点一点后退,似乎再不注意就跌到菜园子里去了。
“妈妈!”游聪瘪了瘪嘴,要哭不哭地赶紧逃开他,溜得比兔子还快,径直扑到了邬清雅的怀中。
邬清雅不好意思地解释:“小孩子认生,你们多相处一下,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哪里会有那么多时间呢?
游策轻笑了一声,眉眼依旧锋锐,但嗓音却柔和下来:“没关系。不喜欢便不喜欢吧,这事情不能勉强。”
说完他就进了院子。
“小怂包。”
邬清雅捏了捏儿子的鼻子:“怎么就不知道讨好讨好他?对方可是个大团长呢。”
抱上那根大腿,不知道往后日子得过得多滋润舒服。
现成的关系不知道利用,自家儿子可真没福气。
但想是这样想,她却半点没有责怪游聪的意思。
毕竟,看见这大伯哥,她自己心里都有些发怵,更别说这小豆丁了。
所以她晃晃儿子的小手:“妈妈给你洗澡好不好?”
“好。”这个字倒是掷地有声,字正腔圆。
邬清雅将聪哥儿洗澡的木盆拿出来,先是用猪毛鬃刷干净,然后再倒上刚烧好的热水。
他用手轻轻探了探,试好温度,才把游聪身上的脏衣服扒下来,把白嫩嫩的娃娃放进去。
“妈妈,喜欢!”
聪哥儿正是好奇的年纪,最喜欢玩水。
而且这次是妈妈给他洗澡,妈妈的手又白又嫩又香香,不像奶奶,手跟树皮一样,搓得他眼泪汪汪,背又酸又痛。
聪哥儿拍了拍水花,眯着眼睛享受,还把水泼到邬清雅身上。
啊,好玩好玩。
邬清雅也是很无奈。
但两岁的孩子正是萌萌的时候,看着这跟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爱的小家伙,邬清雅也忘记了烦恼,干脆和小家伙打起了水仗。
银铃般的笑声铺满了整座院落。
邬清雅把玩累了的游聪放在小床上,然后将水倒进了菜地。
洗完木盆,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她看了看院墙,又看了看天色,已经很晚了。
身上的衣服被游聪弄得湿哒哒的,穿着很不舒服,本来想打一脸盆水擦擦身体早点睡觉的邬清雅有些犹豫了。
不然,她也洗个澡?
邬清雅把木盆搬到自己房间里,用来糊窗户的纸完好无损,这一间房都是她的,没人会不经过允许进来。
再说外面看过来,什么都看不见。
邬清雅将自己沉入了木盆里。
怪不得说她和聪哥儿是母子呢,她也爱玩水,凉凉的水泼在身上,一点一点慢慢洗,慢慢搓,直到肌肤渐渐泛红,每一个角角落落都擦洗地干干净净才罢休。
昼夜的温差还是有些大,她爱用偏凉的水,一次加一点,磨磨蹭蹭洗了好久。
等到热水也没了,水里头一点热气都没有,邬清雅这才站起身,拿棉质毛巾将身上的水珠都擦拭地干干净净,才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清爽的长衣长裤出来换上。
这是她去年扯的碎花布做的,穿得很爱惜。
说起来还得感谢游策,要不是他寄回来的布票,邬清雅也得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样穿那些补丁摞着补丁的旧衣服。
但王红霞到底节约,为了节省布料,都是一尺一尺掐着尺寸做的,之前穿正好,但生了孩子之后家里营养好,她还是日渐丰腴了一些,所以穿着有点点小,特别是胸前的尺寸,有一点勒人。
但这套衣裳轻薄,她一直是只在家里穿着睡觉,不出去见外人,所以一直没当回事。
邬清雅搬着大木盆出来,却恰好看见隔壁的门开了一道缝,明亮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家里虽然说通了电,但是电费还是挺贵的,婆婆王红霞又是个节俭的性子,所以晚上她们一般都睡得很早。
游策回来就不一样了。
他晚上喜欢看书,王红霞专门买了新的电灯泡回来换上,生怕她现在这个唯一的大儿子看坏了眼睛。
而邬清雅房间还是几年前装的旧电灯,昏昏暗暗的。
出来倒是被晃了一下眼。
她搬着木桶,把水倒掉,直起身来,才看见地坪一角站着一个男人,背影高大,把邬清雅吓了一跳。
“大、大伯哥。”邬清雅不由得有些腿软。
她好奇地睁大眼:他站在那做什么?
见邬清雅出来,游策只点了点头,便进去了。
门嘎吱一声关上,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什么嘛。
邬清雅莫名其妙。
**
晚上,邬清雅抱着游聪认字。
聪哥儿就像他名字一样,真的很聪明,现在已经能够认识一百多个字了。
但因为年纪还不大,说话不连贯,最近邬清雅都给聪哥儿读儿歌。
她声音柔和秀美,音韵又好听,不一会儿聪哥儿就伴着儿歌睡着了。
邬清雅给孩子掖好被角,看着那张酷似游志的小脸,她不由得又有些心酸。
要是游志没死就好了。
要是他没有死,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在家里带着孩子,侍奉公婆,好好等他就行了。
她不由得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心里回忆起游志对她的好,躺在床上,过了许久才睡着。
但她却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个梦,竟然梦见了一座漂亮的大宅院,上面写着“乔家大院”四个大字。
大宅院里的人进进出出,人声鼎沸,数不清的高档家具被拉到了门外。
先是水晶做的吊灯,然后羽毛装饰的床帐,来自欧美的油画以及各种让她眼花缭乱的装饰品,都像是流水似的运了进去。
多好的日子,多么奢侈的生活啊。
邬清雅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羡慕,但也丝毫没有升起妒忌之心。
不管别人过得怎样好,也妨害不到她的利益。
她祝福就是了。
邬清雅不懂自己怎么陷入了这样一个梦境,直到她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姐款款从一辆“红旗牌”的汽车上下来,身边陪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少爷。
她起先没有在意,但是那说话的语调,那约莫一米八一的身型——那不是游志吗?
邬清雅睁大眼,看见他扶着那小姐的手,同她说说笑笑,一同迈入了那宅院之中。
邬清雅猛地睁开眼。
外面响起了一声炸雷。
空气渐渐变得潮湿,压得她有些许喘不过气来。
她径直坐起来,大口呼吸着潮热的空气,直到这又闷热又潮湿的空气侵入肺腑,她才慢慢缓过气来。
一切情景逐渐变得模糊,只有他们托着的手,仿佛在她眼前一般,栩栩如生。
夜已经深了,邬清雅不愿惊动任何人,但她实在被这梦吓了一大跳,心神不宁,想喝点什么压一下。
于是到堂屋的茶壶里倒水。
茶壶是空的,什么倒不出来。
邬清雅拿了一个茶杯,摸索着来到厨房,抖抖索索地舀了一大勺山泉水,冰冷的凉水入喉,她才似乎好上了那么一点儿。
“谁在那里?”她听到一声低喝,门外闪过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她,将她双手反剪到身后。
“啊!”邬清雅低呼了一声,茶杯滚落下去,掉在地上。
邬清雅出来得急,也没开灯,刚她一系列动作窸窸窣窣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习惯使然,游策晚上也是格外警醒。
他只以为有贼偷偷翻了院墙进来,于是出手便十分利落,想着先把贼人擒住再说,却没想到入手之处一片柔软。
就着月光,他看到邬清雅细腻的脖颈,和含着泪光呼痛的眼眸。
游策呼吸一滞,他赶紧将清雅放开。
但伤害已经造成,水杯泼湿了她大半衣服不说,手腕处也有着明显的红痕。
“你没事吧?”他声音里有些懊恼。
水杯刚刚被打翻,凉水泼在邬清雅的身上,浸湿了一大片衣襟。
邬清雅抬起头,游策看她的目光关切,在夜色掩映下,轮廓显得更加柔和,和他弟弟竟然有五六分相似。
邬清雅刚做了那样一个梦,再看见面前这位大伯哥,不由得有些恍惚。
她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放在他脸上,一点一点感受着他面庞的温度。
游策瞬间便僵住了手脚,他一开始心跳急剧加快,但对上邬清雅茫然放空的眼神,心跳便生生漏了一拍。
她在透过自己思念谁?
游策喉结微微动了动,但就是这微小的颤动,让邬清雅逐渐回过神来。
“对、对不起。”邬清雅迅速收回手,她半点不敢看游策的神色,只觉得尴尬。
“是、是我迷瞪了,我刚刚,我刚刚又梦见他了……”
面前的女孩泪痕凌乱,短短一天,他见到的就已经哭了两三次,没见到的泪水更不知道已经流了多少。
游策默然:“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看了看邬清雅伶町的手腕,补了一句:“节哀,平常多吃一点,别饿着自己。”
说完便走了。
邬清雅有些发愣。
她偏了偏头。
这样对吗?
她不由得有些疑惑。
就是她,这个嫁过来与游志相处时间尚短的人都有些难以接受游志去世这个消息,他大哥却仿佛一个没有太多情绪的木头人。
他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了所有游志的身后事。
什么都做得十分到位,却独独没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