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
几十台摄像机,连同着场内几百人的目光,齐刷刷涌来。
予欢停顿了几秒,接着不紧不慢提问:“程先生,针对上一个问题,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取舍,您提到先解决温饱,才能大谈理想,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认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追求理想,您之所以能创造和拥有现在的一切,也是基于您的父辈创造的优渥环境,进一步推断,您否认那些并没有太多背景条件,甚至在夹缝中生存着,也在努力靠近梦想的人,他们的所有付出,这难道不是一种傲慢吗?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谢谢。”
前面最犀利的问题,和予欢的一对比,简直小巫见大巫。火药味蔓延,最兴奋当属那些新闻媒体,镜头在两人之间切换着,不肯轻易放过程靳时脸上细微的表情。
周围纷纷的议论声里,予欢面不改色坐下。
同样面不改色的,还有程靳时。他举起话筒,目光穿过偌大的礼堂,落在予欢身上,内敛而深邃。紧接着唇角微弯,用轻松的语气幽默说道:“被误解一直都是表达者的宿命。”
程靳时笑起来很温和,有一种自带的儒雅感,让人沉溺,也让人无限地包容。
在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中,程靳时收敛了笑意,声线平和,给人一种沉稳的安定感:“感谢提问。我相信,不管怎么解释都会被有心之人曲解、夸大,不实的报道。我觉得,解释并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能听懂我意思的人自然会明白。但,”说到这,程靳时略微顿了顿,深深看了眼予欢,“就在刚才,我有了不同的想法,既然有人误解,那一定是我表达的不够精准,也不够真诚。”
“予小姐,这个解释我只说一次,你请听好。”
就在大家都好奇地看向予欢,怀疑她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内部人员,要不然程靳时是怎么知道她姓予时,听到程靳时说道:“现在这个社会,大多数人只要能够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就已经是幸福。因为,在追求梦想的路上,会历经坎坷和风雨,你说我是仗着父辈的背景和人脉,不能说一点都不靠,就算我爸不支持我创业,但多多少少他的光环总还是有点作用,让我稍稍的好走一些,不过也只是稍稍的。”
“这个世界上,比我家有钱的,比我有手段能力的人,比比皆是,光只是凭家里,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非要排个序,那就是时机、运气、人脉、背景,以及,优秀的人格和人品,缺一不可。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我没办法告诉你们,只要努力就行了。所以我只能说,我希望年轻人不要经历那么多的风雨,平安健康地生活着便已足够。但我也知道,只要心里有一团火,在这条路上,总有前仆后继,去追逐那团火焰的人。”
程靳时很诚恳,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也没有像很多成功人士那样过分渲染自己的经历,在这个追求名利的时代,所有成功人士都在宣扬一种观念“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他却说人生不是靠努力就够了的,有些先决条件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的坦诚生动,但他又不会灭掉你的希望,他也会说,一定会有人不顾一切去追求自己的理想,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缺这样的人,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所以他并不担心,这些话会灭掉年轻人的志气。话都是说给懂得人听的,就像花开一次,也只为欣赏它的人绽放。
程靳时就像一个老朋友那样,亲切地建议,却并不掌控你的人生,让你自由的在这广阔的天地间翱翔,告诉你所有利弊,让你结合自身条件,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走。
如雷般的掌声再次响起,这掌声是感谢,也是佩服他的坦诚,更多的却是敬重。予欢的心跳声,似乎也和这掌声共振。
如浪涛的掌声,在程靳时再度开口的时候,逐渐平息下来。
他看着予欢,平静柔和的目光中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问她:“还满意吗?”
予欢的心跳声,达到顶峰。她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感受不到自己当下做出的反应,只有平息不下的心跳声,和程靳时内敛深邃的目光,深深镌刻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大会最后,还有一个记者采访的环节,类似街头访问,随机抓取的形式。多数人都在这个环节开始走人,予欢随大部队撤离。仅后门两个出口,很多人被堵在门口,予欢便站在前面宽敞点儿的位置等人流减少再通过。
很不幸,也就在这时,予欢被两名记者围堵了,摄影机对准着她,一个记者问:“予小姐,请问你刚才的提问是内定好的吗?”
另一个记者紧随其后道:“你好,予小姐,看你的牌子上写着是短视频创业者,请问你是以何种契机进入短视频领域的?”
予欢懵了一下,因发呆而走散的视线开始聚焦,随之扬起官方式的微笑,谦逊平静,开启了她的否认三连:“不是,没有内定,误打误撞。”
说完,她感觉从侧后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微微侧转视线,那正好是主席台的方向,程靳时正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聊着什么。
是她的幻觉吧。
予欢收起心绪,继续回答记者几个问题。几个来回后,访谈结束,予欢抬头,目光穿过礼堂,落在了刚刚自己坐着的位置。刚刚,程靳时也是差不多站在这个位置上,看着她说:“还满意吗?”
予欢并不是真的想难为他,也不是有意曲解他的话,更不是在明知道他一定会回答的很绝妙的情况下,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完全可以把这先发制人的机会让给程靳时。但她向来不喜欢被动妥协。
人流四散,予欢抬脚迈上台阶,向后门走去。
“予欢。”身后传来徐春华的声音。
几人走上前来,程靳时也在其中。徐春华正欲介绍:“这是予老师……”
话音未落,程靳时淡淡开口:“予欢,我认识,我们是高中同学。”
简短的一句话,把周围一圈人都惊到了。
予欢楞了下。程靳时完全可以当做不认识她,为什么要承认呢?更确定了她之前的猜测,大概率他的“有一个问题要问她”,不见得会是什么好问题。
“原来是认识的啊。”徐春华和其他几个领导干部,一脸恍然大悟地道。
“一会儿我们要去吃饭,予老师也一起去吧。”徐春华说道。
予欢下意识朝程靳时看了一眼。
他坦然接下她的目光,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一起去吧。”这句话是对予欢说的。
离开礼堂,程靳时接了个电话,随后对徐春华等人说,他要去一趟医院,让他们先去,他过后再到。
徐春华问他怎么回事,程靳时答,有个朋友出了车祸。
这时,予欢开口:“是伊甄吗?”
程靳时目光转了过来,予欢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予欢没开车,得搭程靳时的车。予欢想也没想,正要拉开后车座门,程靳时站在车门边,回过头对她说:“坐前面吧,我不习惯给人做车夫。”
予欢走到前面,拉开副驾驶门上车。
正是饭点,开出没多几米就堵住了,两人似乎无话可说,这样安静的空间,显得很尴尬。程靳时动手开音频,随意似的问道:“想听什么歌?”
予欢略微惊讶地抬了抬眸:“你还有心情听歌?”
程靳时手指僵了僵,看向她。
予欢目光笔直盯着前方,没接他的视线。
随后,她听到程靳时轻笑了一下。
予欢挑了挑眉,讶异地瞥了眼他。
接着,她听到程靳时说道:“我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你对我的成见会少一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予欢,你真的很记仇。”
他笑着说这些话,却像刀子一样割在她心里。
予欢凉笑了下。
“你误会了,”她语气极平静的说道,“我对你没成见,也请你不要把对傅伊甄的怨恨,转嫁在我头上。”
这次,程靳时没再接话。
看到予欢也一同前来,傅伊甄很惊讶,脸上有一些些的别扭神情:“予欢,你怎么也来了?”
予欢把花和水果搁在桌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傅伊甄打着石膏的小腿,在床边坐下:“开会的时候遇到的,就一起过来了,医生怎么说?”
傅伊甄眼里含着两团汪汪的泪意,我见犹怜的模样:“都痛死了,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阿时,”她撒娇地看向站在旁边的男人,眼泪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楚楚动人的,可怜地说道:“你能在这儿陪我几天吗?”
“我让许帅给你找个护工。”程靳时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平和,听不出来一点的动容。
予欢觉得他有点过于冷情了,虽然傅伊甄的请求是有那么一点儿的过分,但她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也无可厚非。再怎么说,也不能如此冷漠地对待一个病人。
以前的程靳时,不会这么对傅伊甄,而他之所以会这样,大概还是因为耿耿于怀她的不告而别吧。
予欢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确实有点像那个多出来的电灯泡,她也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出来刚进门时候,傅伊甄脸上那微妙的神情。
或许她不该来的。
从十六岁,到如今二十七岁,只有她一个人在乎这段友谊。
只有她一个人。
傅伊甄气得颤抖,但她还是憋住了想大发一通火的冲动,现在的程靳时已和往日不同,但她还是不相信他会变得这么狠心,哭的越发可怜,眼泪在睫毛上欲坠不落的,“我不是没钱叫护工,阿时,我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也像爸爸一样,把我抛弃了。”
予欢心里发紧。她抬头看了眼程靳时。他眉心始终蹙着,不发一言,和刚才主席台上那个自信从容,风趣幽默,侃侃而谈的男人判若两人。
“阿时,”傅伊甄像从前那样,凑过身去,抓起他的手撒娇。她知道,他不会放下她的。
不会的。
下一秒。
程靳时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她的手。他的神情是冷的,低垂着眸,平静地说道:“我这段时间很忙,抽不出时间来陪你,我会让许帅过来的。”
他没有多解释什么,也没有提他们之间的恩怨,只平静地叙述。在说完以后,转身走出病房。
傅伊甄哭的不省人事,予欢不擅长安慰人,只能抽出几张纸巾放在她手里。哭了一会儿,傅伊甄抬起头,满眼泪痕地说道:“欢欢,你出去帮我劝劝他,他肯定没有走远,他舍不得我的,你帮帮我,让他回来……让他回来,我要解释给他听……”
“珍珍,你这又是何苦。”予欢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凉。这样的傅伊甄她以前没见过,和程靳时闹别扭最凶的时候,她都是那个骄傲的大小姐,最多就只是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让程靳时心疼,她的撒娇永远有用,程靳时很吃她这套。这是傅伊甄自己说的。
但现在,这个曾经骄傲的大小姐,放下她所有的自尊和骄傲,恳求他留下来看她一眼,她已经不是那个明媚的傅大小姐了,而是会说出“我的世界只有程靳时了”的,让予欢陌生的傅伊甄。
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她改变自己的模样,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予欢甚至不忍心问出口:珍珍,这八年来,你究竟是怎么过的?
在傅伊甄再次抓住她的手,恳求她的时候,予欢心软了,答应替她去找程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