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逸笑道:“妹妹好才情,这词我喜欢,若再有一幅相称的画做配,才算圆满,等我去书房寻来赠你。”
清云眸光闪动,笑意深陷,“多谢大哥。”
随后祁氏并余下姑娘们往后院去,下山路径一处桃林,见花作地衣,闻雀喧鸠聚,四月芳菲在此,甚觉沁人心脾,故而已无心闲游,寻了空亭围坐,侃侃而谈。
沉香同留云去了书房取画回来,方展开,见画中有千山,山中横江,江上卧船,船里点着一抹红,又见一端撰名“望江别秋”,字末红泥,泥中一个“逸”字,往下再有一句“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①”。
清云凑近一番细嗅,单字里行间仍旧一股段墨香,拿远了看,见画中颜色又偏淡了些,因笑道:“难为他,想是从犄角旮旯里寻出来的。”
淑娴忖度半晌后笑道:“可不是花了心思,姐姐瞧,这画上点的一抹红实是神来之笔,不知是烛还是炉?既为佳人所为,又不知佳人生相,岂不是应了那词的上下阙?不说酒中射覆,只说这画,哪里不是射中了?”
清云听罢,一面笑着看向祁氏,祁氏顺嘴打趣道:“她竟不像来瞧画的,倒像来考学问的。”
淑妤盯着画出神,想起仍在唐州,与母亲分别登船时,忽地鼻间一酸,心已如决了堤的洪水,哗啦地泻出来,随后聚在一对眼里,只得别过头后,硬生生将泪瞪了回去。
祁氏又笑着看向淑娴,“你不知她兄长,我也是听婆母说起,她兄长也曾入过大内为先皇献画过的,这点本事,不过凤毛麟角罢了。”随即侧过身,面向清云道:“凭这本事,我这倒有个巧宗儿,只挑了画,隐了名赁间铺子,也不用三天两头守着,有则典故叫……姜太公钓鱼,便如那样,既得了进益,又不逾矩,也算个小营生,凭人说嘴,也怪不到他身上不是。”
清云闻之有理,又觉不妥,“京城虽大,却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说。莫说咱在里头的,平日邀宴有个讲究,光在外头的,哪处铺面不是你靠着我,我依着你的干系起来的,同大哥这般有才的,自古以来不知没了多少。又说回来了,若当行出色便罢,否则凭赁哪间铺子,终不如回田庄自给自足,总有口饭吃。”
祁氏听罢,心觉虽理如此,却不尽然,应道:“如今太平盛世,官家开卷立新,广开门路,走哪处不是走,尽信书不如无书,这话你倒忘了?就说里头浆洗洒扫的,外头矾楼的小橱役,也肯舍了月钱听戏买画的,可比那些诗集字帖中用,瞧再多的字,眼一闭就忘,可画不同,定是有相中的,才肯放两眼去瞧不是。你方才说挣口饭吃,是这个理,偏有个故事,京城杜家祖上行医,到了咱这辈,生出个画痴杜老二,自立门户,在京城观桥尾开了家画铺,官家还是皇储时,曾梦游蓬莱,竟幸窥见千秋万代,得封乾景,仙人赐名月下君,醒来遂寻画士记事,唯杜老二作的一幅《海晏河清》图,与蓬莱诸景行似,官家欲赐千金,可这杜老二也怪,竟言亲笔可抵千金,官家遂赠一副《宴仙》图,如今瞧来,真真儿是他家的传家宝!”
淑妤听罢,回过神挤出笑来,“正应了一句家有一画,黄金活宝的话。”
祁氏笑道:“这话很是,欸,我再同你们说则趣事,你们姊妹定是不知的,京城有家正南铺,你可知?”说着,祁氏看向清云问道。
清云点了点头,回道:“他家是卖甜糕的,才上回大哥买的他家的橙花蜜,真真儿是香!”祁氏道:“他家稀罕,屋里头竟挂着满墙的画!可说呢,这年头哪儿还有这怪景?风吹几日,油烹几次,这画不就毁了,真真是奢靡。”
“这定有他家一番道理,只说那画可是多贵,竟这般舍得。”淑妤道。
“这便不知了,”祁氏摇了摇头,突然双目一亮,肩碰肩地向清云道:“不过方才瞧了你兄长的画,嗯……他家的画倒与你兄长的颇有相似之处,想也是哪家才人的,论名贵,便是方才与你们说的那幅《宴仙》图了。”
清云想起一事来,似笑非笑看着祁氏道:“画有贵俗之分,不知这针黹绣活,可也有这理呢?”
祁氏闻言,顿时红了脸,忙道:“怎打趣起我来了,不过闲时功夫罢了。”
原来这祁氏自幼善针黹,飞针走线著手成春,外有水云间,内有绣娘,皆不可相比,常言花开动京城,如今也有祁绣名九州。去年中秋,马皇后献于官家的一幅万花迎月图,其针法色线皆与祁氏相商后才绣得。
娴,妤二人听罢,无不惊呼,淑妤应道:“都说绣活同作画一样,穿线填色,色应万物,若说神乎其技者,有范宽的山,董源的水,还有卢眉娘的梵经和韩希孟的花,哪一处无不想绝的,若后人随人脚踪走去,纵使精工,已落第二义,姐姐有此盛名,何故谦逊呢?”
祁氏长叹了口气后道:“便是同你这般想,究竟日夜难眠。”
淑妤又问起何由,祁氏回道:“原是一段旧情,方才九射格上,同你们说的东阳侯府,他家长公子,京城的都叫他俞大,早年与段家长女结亲,如今段大娘子已有了喜,说起来不过你们笑话一场,我与她交情甚深,原是思量着,另绣一套抹额私赠,只是不知绣什么花样呢。”
淑妤这才明白,原来方才见俞四姑娘与段二姑娘干系甚好,是有亲戚情分在的。淑娴一旁耐不住性子,好奇道:“才说段家虽为清流,却无官非贵,也能与侯门并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淑妤心下不免“咯噔”一下,又听祁氏笑道:“这原是一段京城传遍的佳话了。”
东阳侯俞家,祖上清流,一生随文,其当家主母朱氏,膝下二子二女,皆秉性良善人,偏俞大不比余下兄妹,不善骑射,便一直同其他官户儿女在段家书苑读书,后又认识了段家长女。
二人年纪相仿,闲时偶有话语不提,才说俞家从文,偏俞大写的一手字可谓不堪入目,传便京城无人不晓,俞大却神色自若,仍每日刻苦练习字帖。
有一年间,书苑换了新夫子,夫子第一日便让他们写一副字,毕后择其好友换之,学其利处而夸,无人愿“奉承”俞大,只得交与夫子,夫子闻之无语,随后传向众人见之,众人皆笑,传到了段姑娘这儿,她先看了眼俞大的一副字,随后声如细流般,“这副字用的墨倒是少见,不像寻常所用,非寻常所用便是京中不时兴的,墨不好,便是再有一副好字,纸张也会随着起褶,有了褶皱,这字挤在了一处,便是瞧不出哪儿好哪儿不好,终究不顺人意,若是换了墨,想必不同。”
忠言逆耳,甘词易入,俞大只余光瞥见的一处芳华,却如清泉流水,胜似蜜糖,因一段墨缘,待段姑娘及笄,俞大紧跟下聘,三书六礼,无一不备,甚是风光,或有唏嘘段姑娘冒然的人,或有笑话俞大取利的人,再有闲话门不当户不对的人,终究在夫妇二人的琴瑟和鸣里消失殆尽,俨然成了一段茶肆瓦舍里的美传。
话及此处,祁氏有意顿住,目光一一扫过去,见姑娘们纷纷垂头不语,祁氏心下突然一阵发笑,又瞧她们面色铺红,似明白了些许,方撇了话头,让人去拿棋盘来玩儿。
只几局棋局下来,淑妤仍心头作怪,手里夹着棋子,是下了不是,不下也不是,一手顿在半空,眼睛直愣,以为在瞧棋盘,祁氏便一旁催着,淑妤随后将棋子一掷,整个身子往后仰了仰,看向淑娴道:“又输了,罢了罢了,你来吧。”话毕,遂退了一旁自顾剥起枇杷来。
那枇杷像浑身生了层长毛,只觉刺挠得很,淑妤便将它同踢鞬子般来回在手里左右晃荡,原来是心头正挂念着家事,虽深居闺阁,男女之事也非全然不知,此次上京,正是如此。淑妤一时想起许多人和事来——家中如今不睦,爹爹因困捐官之事,竟欲将她说媒义兄家的儿子,美名联姻,母亲不依,遂托了伯母写信求祖姨母家,很快就收到了京城送来的邀帖,这才得以入京。
提及爹爹,她又想起家弟,想起爹爹为了他竟与母亲翻脸,要拿母亲嫁妆填补聘礼的事来,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如同厌恶自己此时皱起的一对眉头,尽管它们的出现使人的面容猥琐不堪,却仍旧要和和气气,用着上好的铜黛粉饰。
家中如此,本另她对天下男子有了一般无二之意,可如今祁氏对朱陈贵胄一顿夸言,竟让她恍惚半日,倒添了几分试探,又立马“缩手”回来,京城繁华,却乱花渐欲迷人眼,能称得上佳话的琴瑟良人少之又少,怎一个愁字道尽?
祁氏见她心不在焉,一颗枇杷剥了百八十年似的,心知是方才的话听得真真儿的,难免多想,正要开口劝慰,远远的,就听见有人正叫着“姐姐”,声音一连串得来,跟过年放鞭炮似的。
“哟,那不是你家小六郎吗?”祁氏笑道,清云忙惊呼道:“慢些!当心台阶!”
文遥跑着过来,穿着一身蟹红小袄,项上戴着镀银石珠璎珞,沉闷的“砰砰”声,直闯闯地往清云怀里撞来,清云一把将他抱住,“小心些,跌了怎么好,三哥呢?”
文遥一头歪向她的臂弯,一手又拽着她的衣袖来回晃,“母亲又不好了,才请了郎中去瞧,三哥也跟去了,嬷嬷说,过几日我要去书苑了,沾不得病气,便带着我过来了。”
清云心下会意,只外人在侧,也不大好细问,忖度后向服侍的王嬷嬷道:“才前儿桂嬷嬷家的哥儿也说要去书苑读书,嬷嬷先去,将一应事务统共搬了咱院,这几日六弟便同珠姐儿住一处,只怕他不大惯,先过一晚,待我回了母亲,明儿让桂嬷嬷带着哥儿来,日后他们一处上学。”
王嬷嬷笑领了事去,祁氏一旁摩挲着文遥的头,这般大的孩子,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极软的,只顶上的头发扫过去,仿佛它们是才刚生出的野草。
“这样大的年岁,万事都是要小心的。”祁氏又一面拣了只棋子递给他,笑道:“不知小六郎会不会下棋呢?”
文遥努了努嘴,先是瞧了眼正下的棋局,顿了半晌后,遂替祁氏落子,众人瞧去,无不笑颜,又听文遥稚声,“我还会玩双陆呢!”
淑妤笑道:“我竟不如你的,倒不如来替了我下?若赢了,我这也有剥好的枇杷等着呢。”说着,顺手将才剥好的枇杷喂了他,又忍不住捏了捏肥圆的小脸儿。
淑娴打趣道:“可若输了,六弟可要背上一首诗词如何?”清云闻言,忙摆手道笑道:“倒拘着他了,你只管下,自有我替你瞧着呢。”
几人玩得正欢,便见东院的秦妈妈忙不迭来寻人,“原来姑娘在这儿,老太太传了话,快随我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