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妤二人目光一定,见上场之人身形颀长,如瑶林玉树,穿着一身花青绸绣长衣,脚蹬墨履,正扭身接过箭矢,这才得见面容,秀发齐耳梳于脑后,面阔朗目,恰若寒星,日色下,清风自来,他的身影晃晃着,钉在她们的眼里,流转反复。
“他是谁?”淑妤问道。
祁氏应道:“他便是去年中秋宴上,判全壶的人,东阳侯府的三公子俞子琰,京城的都笑称他为小三郎。全壶者难得,偏他全中三轮,好不风光。”
淑妤笑道:“果真这般利害,只怕这轮其他人都要做陪笑客了。”
清云未语,一时目光四移,最后兜兜转转,又顿在俞子琰身上,只见他翻上了右袖,纤瘦的白润胳膊,与手里那支良木白鸭羽箭矢如此相配,胳膊一抬,突然目光如炬,好似与那壶生了仇意,右腿往后微微一撤,手甫一落下,便听倏忽一声,那箭矢便稳稳中壶,再接过第二箭,神色仍旧一凝,却道:“这箭身太轻,换了来。”话毕,引众人笑语。
“倒还有这一说。”淑妤嗤的声笑道,祁氏跟道:“可瞧紧些。”话音刚落,俞子琰接过新换的箭矢,勾笑间,眼睫如翅一合一开,眸光顿如似燃火的野草,只瞧那箭矢同人生了亲近,方稳稳中了壶,便跑了出来,正听旁人唉声叹气时,那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重新弹回了壶里。
判官忽地杵在那儿,四周霎时静寂,半晌后,判官才举手高声,“有……有骁箭!竟是骁箭!公子好投!”
随即便听众人叫好之声,纷纷夸赞,清云伏在淑妤肩头,轻声道:“竟有这般好本事!”淑妤点头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才见,着实让人眼羡。”只一旁的祁氏叹了口气,“这一轮恐有些时间,咱们再等等罢。”
如祁氏所言,直至那十一二支箭矢纷纷中壶,本轮才得以结束,祁氏欢喜道:“到咱们了,走。”
只两轮,清云落得“有终”,便是一箭未中者,再瞧祁氏,落得“散箭”,这是第一箭未中,第二箭中壶,另淑妤是“贯耳”,余下人也有幸得“连中”或“有终于”不提,只说“骁箭”者便唯一人。
清云摆了摆手,“好生无趣,便是去年中秋宴上我也有个散箭,今儿定是手气不好!”淑妤一旁笑慰,几人方离开,就有淑娴身边的女使急着来传事,让淑妤去瞧。
赶去时,原来是乘瑄正吃醉了酒,淑娴恐父亲知晓后痛斥家弟一番,遂寻了淑妤来,见清云与别家娘子也来了,忙羞得扭过来头,一时失语。
清云见状,忙同沉香道:“你去寻大哥来,想他还在前院的。”“欸,等等。”祁氏叫住沉香,“你再去问厨房要一碗八珍汤才好。”沉香遂领事而去。
淑妤走近细瞧,乘瑄已是醉得不省人事,发如垂柳,一面迷迷蒙蒙,一面打着酒嗝,心下不免着急,“这是吃了多少酒,竟成了这般。”淑娴声色似有哭意,转过头,一手攥了拳只往乘瑄身上锤去,“他竟是个不成气候的,没得脸以为吃不上好酒似的,只管胡吃海塞。”
另一头,文逸闻言此事,忙带着留云并几个小厮过来,小厮们将人搀起搭着肩,手及之处只觉心跳得很,留云递了一碗八珍汤饮毕,又将醒酒石拿来衔在口内,见乘瑄蓬头散发,面紫而热,如此失态,文逸道:“也是那些哥儿们的才相见不知轻重,表妹莫恼,我先让小厮带他去我那儿歇息,那些人不敢来的。”
淑娴啜泣谢道:“麻烦表哥了。”说着,祁氏,清云二人忙上前宽慰,又领着她往后山去。
此时九射格场还未完,几人便在此停留,正说此轮夺魁者,文逸已从内院回来同她们一块儿,闻言后,遂指了个人,笑道:“便是他夺魁!我自有信心。”
祁氏对文逸所指者甚是面熟,却一时忘记了姓甚名谁,清云抬眼望去,见人侧着身,立于风口,穿着一身鱼尾灰绸缎对领镶黑边长衣,眼睫轻垂,正低头系着腰间的青玉素面香囊,他忽地一顿,随后微微侧身看了过来,脸若玉盘,鬓若刀裁,转而一笑,正朝这面走来,清云心下一慌,头猛然一转,见其他官户公子们踱步而来,同他笑语寒暄,这才松了口气。
文逸侃侃道:“他是京中忠端伯府二公子史煜。”清云恍然,原来是他家。文逸又道:“今年金明池放榜,也有他的名字,可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说着,祁氏这才想起来,笑道:“我可是想起他是谁了,他家从文,倒不提诗书,只说那一身的骑射本领也是一番本事,这九射格的夺魁者,竟和方才投壶的小三郎一样的局面了。”
此话一出,遂一语成谶,众人正拍掌祝贺,清云看着史煜身后一群醉酒的公子哥儿们,不忍发笑,再瞧史煜,神色自若,面目春风,心下佩服道:“果真也是个人才。”
“你们既完了,该我们上场了。”话音刚落,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少女面容圆润透着红,目光慧黠,正双手抱臂从人群里站出来。
淑妤问道:“那是哪家贵女?”祁氏侧伏耳边道:“噢,她是小三郎的胞妹,他们俞家倒稀奇,祖辈清流,生出两个善射艺的兄妹。”
俞四姑娘环顾四周后,见无人应声,心下也不急,踱步去笑迎一旁的人,“姐姐,你自然要来的。”话毕,众人惊呼,这才发现原来制墨世家的段家二姑娘也来了。
段二姑娘眉眼咪成弯月,脂粉不施,脸颊白净的似玉石,笑吟吟的,说话如沐春风,“你来请,我自然来。”俞四姑娘又朝这面的姑娘们热情,盛情难却,清云只得点了点头,只听远处走近人声,“好生热闹,既要凑个趣,我也来。”
众人再瞧,原来是文远伯府的姑娘也来了,祁氏清云面面相觑,随即一笑,虽一见此人,心生忧心,又不好薄了脸面,只得硬着头皮上。
此轮比试共六人,见皆是姑娘家,判官撤下酒盏,另作新规——输者现作诗词一首,若作诗,或律或绝,不可错韵,若作词,不可胡诌词牌,亦不可错韵。若谁中途抽中了“熊”且射中圆盘中心,便此轮结束,除射中者,余下的人皆作诗词一首。
本是投壶投得好,九射格便射得妙才是,可结果却大相径庭。很快六人只剩四人,紧接着,段二姑娘也败下阵来,转身对众人笑道:“有负众望。”
段家以制墨闻名,墨香彻肌骨而香不败,若是陈年旧墨,更有人户当佛供着似的,故而官户对段家皆是客客气气的,见段二姑娘出局,纷纷惋惜。女使摆上案几,备上墨笔与澄心堂纸,段二姑娘从韵牌匣子抽出“十二侵”,正思量提笔。
毕后,由判官朗声。
观山有感
段二姑娘
碧玉妆山雨作林,春风皱水辨船音。
而今众艳谁凭甲,段墨堪吹入我心。
“好!”众人拍掌称妙,段二姑娘放下纸墨,又对场上余下三人作揖后撤身。淑妤心叹此诗不落言筌,又见此人举止落落大方,立于人群中似碎琼乱玉,不住眼羡。
还未缓过神来,就有俞四姑娘正垂头走来,她将手中绘禽的竹棍儿放下,从韵牌匣子里抽出“十五删”,起初提笔时似有不情愿,半晌后,心下已有了主意,面露笑意,“我便作一首塞外定风!”
只一刻钟的功夫,便闻判官声音。
塞外定风
俞四姑娘
万里长风过雪山,不知雁未过潼关。
五年战血十年尽,夕望旌旗不见还。
不同寻常闺阁诗风,倒平添几分气节,果真是应了祁氏那句祖辈清流,生出两个善射艺的兄妹!想至此处,淑妤心下称赞万分,遂将此韵记下,思量回去后,须作诗一首才算畅快。
清云正手持一枚绘雁的竹棍儿,虽神色自若,心下却格外分明,踌躇千千万,拿不定主意。
淑妤看向祁氏,“若表妹中了,便是留局再一轮,可若未中,便是那位姑娘夺魁。”祁氏点头道:“你瞧得清楚,她们二人年纪相仿,虽云妹妹年长些,可那位……”祁氏看向那位文远伯府的姑娘,忖度后,道:“也不可小觑,且看她们不论谁败下,也是一出好诗。”
众人翘首以盼,清云自知投壶技艺不忍直视,恐这九射格已是该出局的,可已至此局面,心中便有一股越逼近越是自信甚佳的心气,再叹眼前,她突然看向那位文远伯府的姑娘,见人双颊红润,面容傲气,一双眼睛铺满了胜券在握的意思,心下顿然一空,方才的心绪缓缓沉了下去。
明明二人从前从未谋面,今日一见,竟叫她想起许多世故来。
清云抬起手,深吸了口气,微微弯臂,面上故作思沉,随后手腕一扭,只见那竹棍便同花似的轻飘飘丢了出去,果真落了个空,她终于松了口气,又讶然道:“呀!定是这竹棍儿太轻,怎没扎上就落了。”
淑妤一时看得云里雾里,再瞧祁氏,正紧紧盯着清云,心下全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忙上前宽慰清云,“嗐,不过闲玩一场,铁状元,银榜眼,金探花,不论是金是银,哪个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本事?”清云回笑道:“姐姐说得很是,还有一道诗词,可要作完,沉香,换了词牌匣子来。”
“清平乐……”清云捏着词牌,笑道:“倒是撞上名了。”她一手攥着墨笔停于鼻尖思忖,沉香一旁研墨,半晌后,她探身将衣裳压实,提笔道:
清平乐·留风万遍
江清云
留风万遍,痴上西楼见。秋送黄花梁上燕,再别佳人归院。
乱揉云雾成堆,吹来与月同杯。待到春花烂漫,再将长梦相陪。
祁氏上前打趣道:“我来瞧瞧,可错了韵?”说话间,淑妤也凑近了些,正思量间,一旁的沉香已将词默读了几番,随即笑道:“姑娘写得顶好,再无错了。”
祁氏闻言,遂点头附和,淑妤将词在心里又来回念叨了好几遍,随后一双眼睛惊讶地看向沉香。
正听判官将词吟毕,众人无不叫好叹服间,文逸从人群里挤出来,又听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