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Leon(1 / 1)

舒珂宁早就发现舒羯已不见踪影,忙叫自己的助理派人去找。

应付着往来的贵宾的同时,也不忘给池昭去了个电话。

那头的池昭呼吸急促,声音沙哑,回声异常清晰,似是在什么狭窄憋闷的地方。

他在听到舒珂宁的问话后,有些慌神,但很快还是镇定下来,像是这种事干多了似地强行自若:

“她,哦……她在我这儿呢,我们在附近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了。”

池昭挂断电话,怨恨地瞪着池晟华:“姐姐,都怪你硬要把我带走,小羯不见了!”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拉住池晟华的西服袖口:“我的好姐姐……你放我下车吧,我去找找她。她以前被绑架过,万一这次又被绑了怎么办?”

池晟华不为所动,她太了解池昭了,从小到大三分钟热度,说要当明星就当,说要离家就跑,永远热衷于和舒羯搅和在一起,做些让家人头疼的事情。

小时候偷车库钥匙,带着舒羯两个人踩着她新车的前翼子板,爬到车顶双双摔骨折;上学时一拍脑袋要当歌手,去酒吧驻唱了不到一个月就哭着跑回来;后来舒羯一红,他又说要进娱乐圈,觉得自己也能站在聚光灯下。

每次都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连带着她也一起挨训。她都三十了,在父亲面前却还是像个永远做不对事的孩子。

奇了怪了,池昭怎么折腾都有人惯着,倒是她,明明没义务管教这个弟弟,到头来出了事,最后挨骂的总是自己。

她轻嗤一声,打断池昭的撒娇:“小羯那边我会派人去找,你就别瞎掺和了。”

池昭正要反驳,池晟华偏头瞥了他一眼:“别以为我想管着你,带你回去是父亲的意思。他说了,如果你再敢不声不响往外跑,我也甭回家了。”

“你要和家里决裂,随你。”池晟华重新看向前方,“但我不想。”

她不想也不愿意。家产,她要,池家的权势,她也要。她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了,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灰蒙蒙的云雾裹挟着疾风骤雨,整个天空的氛围可怕得让人以为末日临近。

舒羯翻开扶手上的剧本,是手稿,已经修改了多次,上面有用英文还有法文写着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剧本初定的名字叫《云向太阳开去》。

首页写了首顾城的短诗。

云向太阳开去

它越接近太阳

大地越昏昧不明

剧本讲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成长经历和心灵历程。由懵懂到成熟的现实题材,表面上看似平凡,没有那些大众眼中很深刻的苦难,甚至粗略一看还觉得普通。

主角是独生女,家庭虽不富裕,却幸福美满,生活无忧无虑。

陈芸生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精致,左邻右舍看到她,总会忍不住夸一句:“她真漂亮。”

正是因为她的漂亮,让她从小都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母亲过早地给她穿上粉色的公主裙,给她买毛绒玩具和芭比娃娃。其实,从小她最喜欢的是汽车,最爱的颜色是蓝色,最喜欢穿的是牛仔裤。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所有人都爱这位瓷白无暇的洋娃娃,陈芸生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女孩们会蹈袭她的穿着,效仿她的行为,而男孩们则会捉弄她,张扬地揪她的马尾辫,想方设法地引起她的注意。

陈芸生发育得早,刚升初中,性别特征就已经非常明显。她意识到男女生理上的差异,但没有人告诉她该如何应对。

男孩们嘲笑她,盯着她,有意无意地触碰她。那个年纪的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自在,开始厌恶挺胸的姿势,尤其是在一群男孩面前。

她只能拼命隐藏自己,驼着背走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避免被人当作怪物般注视。

就在那时,她喜欢上了一个同班男生——焕阳。

陈芸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彼此自是没什么交集。与其说喜欢焕阳,不如说是被他身上那些她从未拥有的特质吸引。

焕阳可以顶着炎炎烈日,大汗淋漓地打很久很久的篮球,热了可以毫无顾忌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展露自己的身材。

他可以不用担心这些行为是否是得体的,只要是他做,那就是合理。

陈芸生曾多次幻想,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堂堂正正地打篮球,不用在意自己抖动的胸部,不用在意运动后弥散的汗臭。

但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女生,这些念头便戛然而止。她和所有女生一样,在活动课时,在男生可以肆意打篮球踢足球时,乖乖地坐在树荫底下谈天、聊八卦。

她的面孔与优越身材深受青春期的男生们的追捧。全校都知道,学校里新来了了个大美女。

有男生常为她吵架。最严重的一次,高年级学长为了要她的联系方式,硬闯进了她的班级。那时学校严禁学生跨班。班里某男同学为了保护她,站出来与那些男生对峙。

傍晚放学时,保洁阿姨在男厕所发现了浑身是伤的男生,而班主任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责她是“红颜祸水”。

同学间开始流传,那个来找她的男生其实是她的男朋友。可她根本不认识他。

男老师骂她不知廉耻,造她黄谣,拿她作负面教材,讲给学生听。

流言蜚语让她渐渐远离人群,那时她发现了自己的特长,就是跑步特别快。

她也以此为傲,但是她的这份骄傲仅是在跟女生跑步的时候,她可以遥遥领先,甩开身后女生一大截。

一旦跟男生相比,就算不是跑得特别快的男生,也可以轻松超过她,甚至于像戏弄她一般耍着她玩,想放水就放水,想赢就赢。

她为之努力了日日夜夜的跑步,最终总会以生理性别的不同而轻松落败。

百米跑时,男生前半段可以与用尽全力的她并驾齐驱,一旦到了冲刺阶段,无论她的手与脚挥得如何快,步子迈得如何大,男生总是游刃有余地掠过她,还会闲情逸致地送她一个戏谑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永远都赢不了我。”

体育老师看见她的潜力,便想让她专攻长跑,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

但她放弃了。并不是因为和男生比跑步毫无希望,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身体。

跑步训练会让她的小腿变粗的,硬硬的肌肉很难看,作为女生,小腿纤细才是她的审美。

高中时期,她与焕阳不约而同地考上了同一所学校,又幸运地被分到了一个班级。

初中毕业时,陈芸生以为即将看不见他了,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她将隐藏在心底的那份最诚挚的感情,小心翼翼告知了焕阳。

焕阳见到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有这回事似的。就是自然地坐在她的旁边,与她最是要好。她像其他暗恋被有所回应的女生一样沾沾自喜,心像小鹿一样,胸膛被撞得咚咚直跳。

但似乎在焕阳对她有了回应之后,陈芸生就不再那么关注他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与焕阳亲近后,陈芸生发现他其实并不十全十美,暗恋原来是一层虚构的外衣,而真正认识一个男生就跟剥洋葱似的,谁都不知道是剥到哪一步才会流泪。

焕阳虽然拥有她喜欢的特征,但也有她不喜欢的地方。

尤其是他与男生们聚在一起随意谈论某个女生的长相和身材,接受着男生之中有关于他俩的打诨,更讨厌那种对着陈芸生并不平等的难看笑容。

自见识到男性的真正本质之后,陈芸生便不再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捡回了初中时期的特长,练习跑步,加入集训队、参加省比赛,最终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保送上了国内最顶尖的大学。

高中毕业前,陈芸生最后一次在操场上散步,那天风很大,她听见了焕阳跟成群的男生在远处天台上很响亮地呼喊着她的名字,正大光明地读着亲手写给她的情书。

她没有抬头,一面为自己以前的喜欢,为自己在初中毕业时根本没有思虑过的行为而感到羞耻,一面为自己以前那么兢兢战战的暗恋感到堂皇。

只是换了个性别,为什么男生就可以站在阳光底下,什么都不必隐藏地将自己的欲求大声说出来。

陈芸生落着泪,但那并不是为他人而流的,更多的是为那个当初的自己。

她像只鸵鸟一样,伴随焕阳从天台传下来的声音跑走了。焕阳的声音像是助推器,喊得越响,她跑得就越快,才跑没几步便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遇到过焕阳。她的唯一一次暗恋,长达了八年之久,在那时几乎快是她的半生了,伴随着那次呼喊也一并被她丢弃在风中。

尖锐刺耳的鸣笛声一把把她在剧本里飘散着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舒羯翻着剧本的手臂酸涩,面颊上的泪痕早已干透,几滴眼泪顺着渗到白色的纸张上面。

舒羯抹了抹面颊,精致的妆容被她的手揉得有些晕。

能写出如此剧本的人,心思一定敏感异常,将一个青春懵懂时期的女生的心理活动写得如此生动,让舒羯很快产生共情,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个想法在舒羯脑中营运而生。

她想演陈芸生,特别想。

舒羯翻开遮阳板内侧的灯镜。

因流过泪之后,她的下眼睑染着些许淡淡的粉,口红已经脱了色,素白的手指擦拭掉因刚刚在宴会上不断堆起的笑意而积攒在嘴角的膏体。

车内很暗,舒羯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不过她不打算作罢。

“写这个剧本的人,你能帮我引荐一下吗?我很喜欢这份剧本,想把它买……”

她话音未落,男人的声音已先一步落下:“不行。”

舒羯:“为什么不行?”

“这个剧本就是垃圾罢了。”男人很快否定它,仿佛在他看来是件完全不值得讨论的事情,而那个剧本对他来说也根本毫无可取之处。

也是,作为既得利益者,男人哪会懂这些?

他跟娱乐圈里她曾见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一样。这明明就是女生觉醒的剧本,却被放在男人的车内,被指着鼻子骂说是垃圾。

舒羯不自觉拔高声音:“怎么就垃圾了?你应该看都没看过吧?我很喜欢它,它就不是垃圾。”

她的眼睛里还沾着刚刚读剧本时未完全隐去的泪光,说话时气鼓鼓的,又完全不服输。

“不管你是谁,都没有资格替别人做决定。”她重重说道。

……

“那如果这个剧本的作者是我呢?”

她眨了眨眼:“所以,Leon,是你的名字?”

他能写出这样的剧本?舒羯是真的不相信。

绿灯亮起。

随着车子的启动,陈春来漫不经心地开口,语调被引擎的低鸣拉得更轻了一些:“嗯,是我。”

车内静谧,她出逃的谋划者、那个带领她不知要往哪里跑的飞鸟话很少,少得像咽喉见了她之后立马就自尽了。

舒羯也一下哑了声。抛开性别不谈,这剧本确实是她喜欢的。她思忖着措辞,信号灯变换的光影一闪一灭,投在挡风玻璃上,模糊又晃眼。

她本来想问有关于剧本的事,可大脑已经不再转动了,晕晕乎乎又不好意思地开口:“我们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这样的话语从她嘴里吐出,就已经是低头道歉的一种方式了。

陈春来觉得莫名其妙:“你突然又在说什么?这也是你的搭讪方式之一吗?小姐。”

舒羯想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指尖无意识地在腿上揉搓,轻声喃喃:“等等等等,我真心实意地感觉到我认识你,就好像……”她轻轻吸了口气,“就好像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一样。”

她扮演着受害者的姿态,就好像刚刚的冒犯根本不存在。想让她跟男的道歉?下辈子吧。

谁知道那剧本是不是他从哪个女编剧手里剽窃来的,他一个姓陈的富家公子哥哪能感知到剧本里那些琐碎的细枝末节?

“在哪里?”他问道,“我不太明白。”

舒羯半天没说话,半醉半醒间,她觉得自己真该记得点什么,可一时间大脑又混沌不堪。

对,要讲剧本的事,剧本。在哪里来着?她左顾右盼,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喝醉了,小姐。现在的思想很多,可能把我认成你认识的人了,这很正常,我也理解。”

陈春来:“如果你真的好奇,那么就让我们弄清楚。但得过一会儿。”

“在此期间,为了不让你真的醉倒在我车上,我会先送你回去。”

如果她醉倒,那会很麻烦的。

谁想听他啰里八嗦。

舒羯直接问:“去哪?”

“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吗?‘我们曾经见过’?”陈春来望着前方,声音低哑,“我是说……”

纤长指节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我能信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