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脚环(1 / 1)

灯笼高挂,红意漫天。

曲湘月笑意盈盈地同嘉佑帝拜了年、问了安,举止得体、规规矩矩,全身上下也都刻意打扮得温婉秀气,如她所料,果得了一番夸赞。

嘉佑帝虽已上了年纪,但面容仍是俊朗。他膝下子嗣不多,除了尚在襁褓的九皇子和早逝的二皇子,其余七个子女都在跟前了,他慈爱地望着他们,心中不免感怀起时光飞逝。

太子最为年长,方方面面皆优秀,无需他操心,其他几名皇子也都成熟稳重了许多,各自的差事都做的十分出色。还有他最为宠爱的月儿,许是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这些年是越发的贤良淑德,更显她燕楚公主的气度,这让他很是欣慰。

“咳咳咳……”

嘉佑帝还想同他们再说些什么,喉间却突然激起一阵急咳。

见状,几人心中皆是一惊。

太子眼疾手快,正欲近前关照,却被嘉佑帝身边的陪侍侧身挡住。

他怔了下,止步在原地。

曲听泽眼神一扫,趁他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问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无碍,年纪大了,都是难免的。”嘉佑帝稳了稳心口,摆摆手道,“不必挂心,都回吧。”

说完,他便在內侍的搀扶下先行回去休息了。

兄妹几人离开大殿后,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未言语,但心中该是在念着同一件事。

虽然皇兄们都待曲湘月不错,但归根结底,她是女子,而他们之间则时刻暗流涌动着。如今,父皇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了,有些事情不必刻意去说,他们心中也自当明了。

长久的沉默,太子曲秉清率先出声打破僵局,只道朝中还有要事待议便先行离去。临走前,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曲湘月一眼,欲言又止。

见太子离开,四皇子与五皇子随即也告了离。

故此,曲湘月身边只剩下曲听泽和曲颂洲,还有……

“多日不见,皇妹近来可好?”

七皇子曲骄漓一身白衣,手持一柄折扇,狭长的细眼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很好,吃嘛嘛香。”曲湘月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她讨厌曲骄漓,不只是因为他行事古怪,还因为他那双眼睛,总觉得每次盯上她的时候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很是恶心。

他长相偏阴柔,甚至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貌。也是因着这长相,嘉佑帝并不怎么喜欢他,认为身为皇子就该有横刀立马之气、纵横四方之能,而不是同他一样,看起来就不堪重用。

“没礼貌,怎连一句‘七哥’都不喊?”曲骄漓笑笑,随手展开折扇扇了两下。

曲湘月偏不喊,离了父皇的眼睛,她才不会将他当回事,只厌恶地斜他一眼,心中暗暗嘀咕道:这么冷的天,扇什么扇子,着了风寒才好!

没得到回应,曲骄漓也不恼,“既然皇妹过得好,身为兄长我便也能放心了。毕竟妹妹搬出宫这么多年,坊间传言颇多,常闻人说道公主府势气太盛,还以为是要另立门户……”

“曲骄漓!”

曲听泽严词厉色地将他打断。

要知道此时几人还未离宫,身边来来往往的全是耳目,合该谨言慎行的,若是有半点行差踏错,他们都逃不了干系。

“好好好,既然三哥发话了,我闭嘴便是。”曲骄漓仍勾着唇角,只是那笑容中没有什么温度,狭长的眸子仍钉在曲湘月身上,“但身为兄长,还是要奉劝妹妹一句——‘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说完,他便向曲听泽和曲颂洲行了个礼,仰首离去。

曲湘月看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曲骄漓与她向来不对付,每次见面总要呛上几句,但大多时候碍于太后和父皇在,她还要装出点长幼尊卑来,所以算起来还是她吃瘪的次数要多些。

曲颂洲难得能见上次她受气的样子,忍不住转身偷笑了下,送走曲听泽后,就当作是安慰了,提议与她一起去年集上转转,换换心情。

因为药油的关系,她的脚已经好了很多,早上也只是用力猛了些才疼得厉害,但现在注意着走慢点是没什么大碍的。于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发走了担心她脚伤的佩兰。

好在曲颂洲心中有数,顾忌她伤势,只是陪她在街市口看了几个摊位后就找了间茶肆上去歇着了。

她喝下口热茶,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以后同骄漓少来往,也犯不着生气,他说的那些你权当听不见便是。”曲颂洲说。

“我何时同他来往了?!你瞧他那副鬼样子,整日只会窝在府中研制些汤汤药药的,别说来往了,就是多瞧他一眼我还嫌会染上股子药味儿呢。”她嫌弃极了,边说还边皱了皱鼻子。

“不睬是最好的。”

她噘噘嘴,轻轻揉了揉脚踝,“不过这么多年了,他怎还是独来独往的,你和三哥不愿睬他也就罢了,他也没想过与大哥他们多联络吗,不然等大哥继位后……”

“曲湘月。”

曲颂洲突然冷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他拧紧剑眉,射过来的眸光中满是警告。

他很少喊她全名,也几乎从未对她冷脸。

曲湘月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闭紧嘴巴,紧张地左右看了圈,好在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这才松下口气来。

平日和他在一起待得放松惯了,口无遮拦的,竟让她忘了现下身处市井之地,妄议朝政,况且谈论的还是继位这等秘事,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后果不堪设想。

“月儿,以后莫要再说起这些。”曲颂洲搁下茶碗,选择与她速速离开这里,“走吧。”

曲湘月点点头,十分听话。

她确实吓得不轻,暗骂自己以后真是该多注意着点了,太后都时常嘱咐她说话做事前要三思,就连曲骄漓刚刚也说了类似的话。

让她总觉得心神不宁。

曲颂洲过来将她扶起,却在她出神的时候忽的贴到她耳畔,低声道:“月儿,你记住,若是真有那样一天,你一定要离这件事越远越好。毕竟,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话落,曲湘月的瞳孔陡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向他,而他则早已转过头去,目视前方,似乎刚刚那话并不是他说出口的一样,只是她的幻听。

可曲湘月不懂,又或是——

她根本就不敢懂。

二人从茶肆出来后,曲颂洲与她找了间酒楼用过午膳,后又领她进了戏院,正巧赶上说书先生讲了记狐妖幻化人形后俘获了帝王之心的故事。

说书人巧舌如簧,将故事讲的趣味横生。说那小狐狸柔弱可怜,惹得帝王怜爱至极,产生了满满的占有欲,故不知从何处来了个道士,赠与那帝王一只金铃,说只要亲手将它为对方戴上,就能俘获人心,让人唯命是从。

“于是帝王信下这邪物,将金铃戴在那狐女颈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没曾想,那项圈竟是狐妖的半缕精魄所化,一直游走在人间,只待肉身与魂魄重逢!”

曲湘月听得入迷,那说书人却突然拍下惊堂木,扬眉一笑,“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落,台下听众纷纷怨声载道,曲湘月也不例外,一个劲儿地央求曲颂洲将那说书人请到府中为她讲个结尾,可他却不答应,要她遵守听书的规矩,后面的故事只能等到下次。

……

离开戏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曲湘月也觉得有些乏了,打算回府歇歇,但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下,我再挑样东西买。”

她拽住曲颂洲,在周围的小摊子前逛着瞧,直到路过个卖饰品的摊位,她停下来。老板瞧她戴着面纱,穿着又是华贵,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于是热情地向她推荐起自家的东西来。

曲颂洲抱臂站在一旁,十分不屑地瞥了眼摊子上摆的小玩意——都是些很普通的金制首饰,平常人家买来戴戴倒是无妨,她这般养尊处优的娇贵公主怎会看的上这……

“老板,将那挂着转运珠的金环拿来我看看。”她指了指其中一个模样秀气的、挂着三四个金珠的金环。

老板立马将金环送了过来,她拿在手中仔细地瞧,心想能不能用这个替换掉元绍景腕上的金镯。

那镯子实在有些素气,看多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见她准备买下,曲颂洲压低声音问:“你买这破玩意做什么,送人都送不出手吧?”

“你管我送谁。”

“还真是送人的?”他挑挑眉。

曲湘月嫌他多话,狠狠睨他一眼。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这样的东西她确实瞧不上眼,但一眼就相中了,就觉得这个金环怎么都该带在元绍景腕上才顺眼,可被曲颂洲这样一说,她倒真有些不好意思再买了,只得悻悻放下。

老板见状不死心,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他看得出这姑娘有买的意愿,便想再争取下。

“姑娘,若是那转运珠金环不合眼缘,不如瞧瞧这个——”说着,老板从摊子下面又掏出一个金环来,不用细看都瞧得出比上一只品相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姑娘,这个我可从不摆出来卖的,只为等个有缘人。”老板神秘兮兮地说,扭头悄悄咽了下口水。

他心虚,哪有什么有缘无缘的说头,只是因为这只金环他卖的更贵些而已,只有见着所谓的“贵人”,才会将这物件掏出来叫叫高价。

老板晃了晃手中的金环,发出一串轻灵的响声。

“姑娘你瞧,这金环上虽然没有转运珠,但是坠着金铃铛呀。”

曲湘月亮着眼睛接过来,顿觉漂亮到爱不释手,这只真是比刚刚那只要好看上不知不少倍。

老板略显骄傲地说:“怎么样,是件好宝贝吧。与你刚刚看的那只一样,都是脚环,这只戴上去叮叮当当的更是惹眼。”

脚、脚环?!

曲湘月呛了下。

脑中原本戴在元绍景手腕上的金环瞬间移到了脚上,而他的姿势也从委屈站着变成了横卧在床上,衣衫半掩,白皙的脚腕动了动,铃铛就清脆作响,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还沁着水雾……

“脚环?好妹妹,你这是要送与何人啊,难不成是要效仿说书人口中的帝王?”曲颂洲捧腹大笑,“哎,你脸红什么呀!”

他笑的快要喘不上气了,不停地打趣着曲湘月熟透的脸色。

她简直要羞死了,扔下那金环,不顾脚上的伤势,一瘸一拐地迅速逃了去。

曲湘月脸上的红热还未褪去,她时不时将微凉的手背贴到面上降温,另只手则藏在袖口中,攥紧了从年集上买来的那小玩意。

不多时,车马稳稳地停在公主府前,曲湘月定了定心神,深吸口气走下马车,却在抬眸的瞬间怔在了原地。

府门外,元绍景抱膝蹲坐在黑暗中,乌瞳正紧紧盯着她。

眼中的情绪似乎比这深不见底的黑夜还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