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载前,初来韩府时的光景,韩林氏其实记不太清了。
但她仍记得旁人第一次唤韩林氏时,她反应半天不知是在唤谁。当了十几年的“林家姑娘”,却在一夜之间成了“韩林氏”,成了“二夫人”。
连名字带身份,一切似乎皆已与过去割席,消失不见。
彼时新妇初入门,她奉规矩前去正院请安,端了茶盏,盈盈俯身,道:“妾身韩林氏,给夫人请安。”
然茶盏奉上半晌,韩夫人却未伸手接过。她以往听过有凶悍正妻会处处为难妾室,心道这便是给自己的下马威了。
她惴惴不安地抬头望去,看清韩夫人的神色时却一愣。
那道垂眸望下来的目光中并非如她料想的那般,或冷漠或厌恶。
竟像是不忍或同情。
韩夫人斜倚着引枕,就这般看着她,神色怔然,眉头微蹙。
她的面前,案上红烛壁上沾着融落的烛泪。屋中诸人皆屏息凝神,唯有角落一只描金鹦鹉,忽地振翅叫了声:
“家和——美满!家和——美满!”
尾音拖得悠长,韩林氏忽地打了个寒战,分明是颂愿吉语,在死寂屋中回荡几圈,再落入耳中,竟不知为何有些毛骨悚然。
彼时,她尚不知这声“家和美满”是谁教的,直至数月后,于封闭许久的东厢房中,见到了被囚禁的韩乐瑶——韩中丞的嫡女。
那一日,韩林氏正逗弄着鹦鹉,但它忽地飞出门去。她担心丢了鸟被责骂,忙追了出去,一路满心只顾着捉住它,不曾看清沿途路径,待那鸟落上窗棂,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弯腰撑着双膝喘口气。
喘着喘着,抬起头来,愣住了。
面前墙砖斑驳,青瓦上覆着层层积灰,似久无人居住。院门紧闭,门扉漆色剥落。窗棂亦严丝合缝地关紧,木制窗格上竟也积了一层厚重尘埃,仿佛许久不曾开启过。
屋檐之下,风过无声,连虫鸣鸟啼似也被屏息在外。整座屋子静得死寂,一丝活人气息也无。
韩林氏猛地反应过来,暗叫一声糟糕。
这不是老爷严令禁止绝不许靠近的东厢房吗?怎么一不留神竟到这儿来了?
她看了一眼立在窗棂上的鹦鹉,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靠近,心道捉住它赶紧回去才是。
这一靠近,便透过窗子看清了屋内景象。
层层窗子之后,竟静坐着一年轻姑娘。她一看过去,正对上那姑娘古井无波的目光。
窗外,微尘飘飘扬扬,日光金灿灿洒了她一身;窗内,烛火明明灭灭,窗上积灰看不透一丝光阴轮转。
两个女子隔着窗棂,遥遥对望。
愣怔之下,韩林氏情不自禁向前一步,伸手扒住了窗格,忽觉指尖沾了一层灰,低头一瞧,却突然留意到屋内的窗下亦有划痕,仿佛有人曾徒劳地探手而出,却终究无力推开那道禁锢。
韩林氏惊住了。
从来不许人踏足的东厢房,竟是个牢笼。
那一日,韩林氏鬼使神差地留下来,同她讲了很久的话。
那姑娘说,这只鹦鹉原是她养的。
她还说,她名唤乐瑶。乐瑶乐瑶,一生无忧,如玉无瑕,真是个好名字。
她正欲称赞,却蓦地琢磨出几分不对劲来:
老爷和夫人的女儿——那位她从未见过的韩府嫡女,不正是叫韩乐瑶吗?
然后,她便从韩乐瑶口中得知了一切。
再然后,她便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记不住了。
韩林氏抱着那只鹦鹉,连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也不清楚。
回去不久,老爷便去房中寻她了。韩林氏瞧他走来,指尖微颤,冷意自脊背窜入四肢。
往日里端方持重之人,竟行此猪狗不如恶举。对面之人,她的夫君,这层楚楚衣冠之下,跳着的究竟是颗什么心?
“怎么了?”韩中丞冲她笑。
她喉梗欲呕,勉强笑道:“无事。”
得赶紧告知夫人才是,她正想着,忽地僵住。
这么大一个活人被侵犯被囚禁在韩府,身为主母,如何可能不知晓?
更遑论,那是她亲生女儿。
风声萧萧,跳动良久的烛火无声无息地灭了。
韩府偌大门户,竟无一人敢阻止此等天理难容之事,人人噤声,冷眼旁观。
……
往后一段时日,韩林氏常常偷去东厢房,陪韩乐瑶聊天解闷。
她原想逃,却不知逃去何处,若要被老爷捉住,见她知晓此事,只怕性命难保。
她又想状告,可无人能信,无人相助,她人微言轻,这般做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反正老爷不曾亏待过自己,况且,若是他往后再不犯了呢?不如就安于现状,安安稳稳的。
她这般想着,却又愧于自己可悲可怜可恨的想法,自觉卑鄙,便常常去陪韩乐瑶,
韩乐瑶每次见她来都惊喜万分,亲昵地唤她“林姨娘”。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弥补,只求自己心安。
日出月沉,月落日升,原本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直到老爷再一次喝醉,又进了东厢房。
那日她原本不知发生何事,但她听见了夫人歇斯底里的喊声,于是悄悄藏在墙后,窥窗内景象。
“韩贵忠你个禽兽不如的畜牲!!!”韩夫人发丝散乱,脸色涨红仿佛恶鬼罗刹,持剪直指夫君咽喉,抖如筛糠。
韩中丞皱眉,夺过她手中剪刀,沉声道:“你给我住口!我韩府清誉——”
“清誉?!”韩夫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连连后退几步,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哈哈大笑,“你也配说清誉!韩贵忠,你连自己亲生骨肉也不放过的时候可否考虑过清誉?你行那苟且不要脸之事可否考虑过清誉?我呸!去他娘的清誉!”
她盯着对面之人,发丝散落到脸上,从双目间落下,红眼道:“你是怎么给我保证的?绝不再犯!!”她狂乱般抓了一下头发,又道,“上一次虑及乐瑶清誉,我昧着良心没把你干的恶心事昭告天下!还任由你把她关了起来,假装我自己从来不知道此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你是畜牲!我也是畜牲!”她突然大笑,笑声却像是哭声,背过身去,大口喘气。
韩林氏心下一震,恍惚中见一个小侍女走了过来,赶紧回身藏好。那侍女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道:“夫人?”
韩中丞一把抓起桌案上的茶盏,抬手扔了过去,恶狠狠道:“滚!!”
小侍女慌慌忙忙跑了出来。
后面的话她没再听,浑浑噩噩地回了卧房,往榻上一倒,闭上了眼睛。
若是她早一步站出来。若是她带乐瑶逃出来。若是她不曾逃避,不曾侥幸。若是……
若是韩贵忠死了。
韩林氏猛地坐起身,被自己心中念头吓了一跳。惊惧愧疚等诸多折磨下,当晚她便发起高烧,一连几日没再出过门。但巧的是,那几日老爷不知怎的,似乎常常昏睡,也鲜少出门。
几日后,她身子好了一些,恍恍惚惚走出韩府大门,原想喘口气,忽然被一人拉住,拉着她进了一旁偏僻小巷。
韩林氏惊惶张口,正待尖叫,却听那人开口了:“嘘,我知道韩府发生过何事。”
她顿住了。
那人戴着玄黑面罩,看不清神色,他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都恨毒了中丞大人。”他将一物塞到她手中,轻声道,“这是一味剧毒,刚好够用一次的量,只需这一点毒,你们从此解脱。”
说完,身形一闪,消失在巷子深处。
剧毒。韩林氏看向手中之物,小小一个黄布包。
经近几日事件,她几乎虚脱一般,周身颤抖着,攥紧药包走进府门,心中如海狂啸。
谁知走进不几步,突然一阵犯恶心,转身“哇”地吐了。一旁家仆有上了年纪的妇人,见状赶紧上来,大喜道:“二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有喜了?韩林氏又吐了出来。
当日,她又一次去了东厢房。
这是时隔几日后她初次见到韩乐瑶。原本这姑娘虽总面沉如水,却也瞧着还有几分精神,见了她也总有淡淡笑意。可如今一见,她脸上竟添了不少伤,深一道,浅一道,青紫交加。
触目惊心。
一双眸子再无半点光亮,呆滞地坐在窗前,满是伤痕的脸面无表情对着外面,恰好撞上她的目光。
一如她们初见。
“林姨娘。”她说,“你来啦。”
韩林氏哭了出来。但韩乐瑶恍如不觉,自顾自道:“原先爹待我特别好,他教我读书认字,给我买鹦鹉来玩,把我抱在肩上同我玩耍。”
她缓缓转头,看向自己身后墙上挂着的四个泼墨大字:家和美满。
“这四个字,也是爹教我写的。”她继续道,一停不停,仿佛要将这辈子的话一口气全讲完。
“鹦鹉三日前死了。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想过去的事,想着想着,越发觉得爹分明不坏,他以前不坏,很好的。所以……”
屋外,韩林氏哭得呼吸不动,屋内。小侍女云环也一旁在哭,二人呜呜咽咽。但韩乐瑶不为所动,继续道,“所以我开始想,会不会,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我的错,会不会爹从来都做不出这种事?”
“我娘不管我,我知道她害怕爹,也害怕这种事说出去丢脸。我一开始不懂,脸面当真这么重要吗?私下都做了这种事了,在外人面前的脸面虚名还重要吗?”
“我很害怕,林姨娘,因为我发现自己甚至没那么恨他们了,我开始恨我自己,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应该恨他们才对,我应该恨他。”
说完,韩乐瑶终于动了动,她站起身,走到榻前,从一个妆匣里拿出什么东西,坐回来,从往日里送饭的窗口递了出去。
韩林氏下意识接过,看清以后却一怔。
一个玉坠,刻着观音像的玉坠。
对面,韩乐瑶扯动嘴角,笑了起来:“我不知还有几日能活,也不知将来若是林姨娘诞下弟弟妹妹,我还能不能见他们一面,若见不到了,这块瑶玉就算是长姐送他们的生辰礼。”
瑶玉剔透无瑕,仿佛从未历经风霜沾染尘埃。
韩林氏握住玉坠,泣不成声。
“乐瑶,”她站了起来,“这件事谁都有错,唯独你没错,一点也没有。”
她泪花盈盈,低声道:
“的确有人该死,但该死之人不是你。”
她走进正院卧房时,案上烛烟缭绕,床榻之上,韩中丞仍在昏睡。
这几日,她喝了滑胎药。又恐韩中丞再来找她,日日喝避子汤。
一点脏东西也留不得,无论是肚子里的,还是眼前的。
她一步一步走近,慢慢打开药包纸绳,掰开他的嘴,悉数倒了进去。
只需这一点毒,你们从此解脱。
从此解脱。
“你在做什么?!”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她缓缓转头,看见韩夫人站在门口,双手捂嘴,表情震惊。
“我杀了他。”她笑了起来。
然而韩夫人呆站了片刻,突然大步走进来,粗暴地赶了她出去:“从现在开始,这事再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滚!”
“真可悲,我的女儿,还得让旁人来保护。”她冷眼看向榻上的人,道,“她都多久没唤过我一声娘了?我也算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早就活够了,懦弱了一辈子,若是能在死之前能护一回你和乐瑶,踏进冥府大门时多少也能好受一点。”
说完,将她用力推了出去:
“你赶紧走,官府的人,我来应对!”
翌日,韩中丞猝然倒地,吐血身亡。
……
聂枕月抱着韩乐瑶,神色震动。
韩林氏讲完,慢慢跪下:
“林曼锦,认罪。”
不是韩林氏,不是二夫人。
她终于不再是别人,只是林曼锦。
原来林家姑娘从未消失。
【曼陀罗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