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光个子矮,只能勉强扒住窗沿。可惜身高不够,即便占着离窗子近的缘故比别的活计先蹭到了窗边,看在她不挡视线的缘故,别的伙计虽不把她挤到后面去,但麦光看到的依然是街上各色人的……屁股。
倒是刘母愣了好一会儿,见店家伙计都挤过来看热闹,忙让开窗边最好的“观战地点”,只在外围搭了边看着。
母女二人的衣着虽有些穷酸,不像能做大笔买卖的样子,但做生意嘛,开了门来的都是客,刘母又主动让出好位置来,伙计们就越发不会与人交恶了。说一说八卦还能拉近与人交往的距离呢!于是那原本在柜台上看册子的其中一个便道,“这刘账房被咱们商号开革出去之后,是越发不争气了。”
麦光虽然看不到人影儿,但“刘账房”三个字还是能听见的,又有顺着风偶尔飘过来几句“这憨子还说家里有钱,能抵给这姐儿俩呢”,麦光听在耳中,心里越发沉下去。
招呼人过来看热闹的幺儿撇了撇嘴,“我爹看人准着呢!咱们商号明令禁止的,不准去赌坊,有人仗着多两个工钱就爱往那地方去,被我爹训了还有一套词儿顶着呢,什么‘不过是去看看热闹,不会把自家的钱和东家的事儿漏出去’,他当我阿爹是傻子么!沾上赌的,十成十都这么说!如今看看,怎么样?他自己兜里都一个大子儿不剩了,要是还在咱们商号,不得把东家什么时候进了什么货漏出去么!”别以为他不知道,因为当初他爹开革刘账房,商号里颇有几个伙计觉得他爹不近人情呢。
这会儿伙计们眉眼乱飞,谁也不提当初刘账房被革出去时有多少人心里暗自不平,甚至有近来巴结幺儿的伙计笑道,“看这憨子的模样,是被‘三娘教子’①了罢!”
这话一出来,连幺儿在内的几个伙计都忍不住向出声的人看去,幺儿的眼睛闪亮亮的,“和‘三娘教子’有什么干系?师兄有见识就给我们说说。”
那巴结幺儿的伙计平时只死皮赖脸称掌柜做“师傅”,实则商号里的伙计都这么称呼掌柜的,他并不十分特殊,今天得了幺儿一声“师兄”,自觉也赚了几分便宜,连忙将腹内的几分存货悉数倒了出来,“如今常有暗门子里爱打牌的女人,在赌坊里也有相好的,碰到那人傻钱多的,就约两三个相好的姐妹一起和那傻子坐一桌。打牌时又是勾人大腿,又是‘无意间’脱口而出什么淫词艳曲,那傻子自然没心思打牌,一夜间输好几十两银子也是常有的事。若是这傻子过几天还能在赌坊里混,这几个女人就暗称‘某家少爷在外面养的女人’和他……”那伙计“嘿嘿”笑了几声。
围观的伙计们都一副“懂了懂了”的样子,幺儿有些半懂不懂的,但见别的师兄弟都一副意会的样子,也不愿意显出自己的无知来,便主动开口追问道,“那然后呢?”
那展示肚内存货的伙计原本一时说上了瘾,听幺儿开口,才反应过来幺儿现在年岁也不大,他要是敢当着幺儿说什么女人们床笫之间的手段,那掌柜的还不把他的皮扒了!何况如今店里还有两位女客,只能含糊道,“反正就是假充良家,讹诈不知底细的憨子。等那憨子手里的钱都被这几个女人骗去了,她们就叫来相好的直接把这憨子打出门去……”
麦光和亲娘之间虽隔了几个人,但手还是攥在一起的。她明显感觉出亲娘的手越来越冰,这绝不是窗口有风的缘故!
赌坊打手不会在一个榨不出油来的穷酸身上多费力气,围观的人也不一会儿就散了。联想到昨天李三兄弟去她家里,声称亲爹和他们之间有债务关系时,爷奶和大伯一家那恨不得赶紧把她抵出去的态度,麦光一时竟不知怎么办了。
来古代这半年,她也不是除了学说话一点儿事都没干。最开始,她以为自家只是个乡下种田的农户时,还给家里提了几条养枸杞的建议,奈何爷奶觉得这东西荒地上多的是,养了也卖不出去钱。当时她的高烧刚好转,家里会种地的几个一致觉得她是烧傻了,亲娘一心城里的绣活,不怎么关注农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近两三个月她官话说得利索了,也常和村里的女孩子们聊天,谈起“xx被爷奶卖了”,父母都只有伤心的份儿,何况是爷奶和父亲达成共识想卖儿女。
她现在只有九岁,别说是个女孩子,就算是个男孩,爷爷和父亲作为家长,想要卖孩子都不必经过女性长辈的同意。
麦光心里百转千回,刘母握着女儿的手却十分用力。
麦光从没觉得母亲的手这么冷,她的左手像是被冰块包裹住了,抬头向母亲望去,却见母亲正笑盈盈地对伙计们道谢,手里拎着刚才买的二斤棉花,“我听说你们铺子的掌柜半年前才换过的,怎么也不给老客降些价?”
伙计们也不知是怎么打包的,棉花并没有外包装,只用细细的麻绳捆了,竟一点都不散架。听了刘母的问话,那幺儿原本因为卖出去货而上扬的嘴角都往下低了几度,“您听哪一个胡说来?我们商号的掌柜一直是我爹,没换过。”
刘母接过棉花的手就一顿,抬头笑道,“想是我记错了,小哥儿,我们娘们从乡下刚进城,不知附近有什么味道好又实惠的吃食摊子没有?”
乡下和城里的消息不通,说起哪家商号的情况,一个传一个,慢慢就错了也是有的。幺儿听了这话,也不和刘母计较了。他知道这句问话里“实惠”才是重点,于是指路道,“从这条街出去一里地有刘家的热食,味道不错,大碗还便宜。”
所谓刘家热食,是在街边开的一个小摊子,主要卖面,浇头有好几种,最便宜的还有不带浇头的素面。街坊都知道他家的汤底是用骨头吊的,所以素面味道也还算鲜美,最适合囊中羞涩之人。
被亲娘牵到摊子前时,麦光还是懵的。虽然她今天从村里出发时就已经预想了“如果亲爹不靠谱怎么办”,但预备好的方案无非是“好好劝一劝亲娘,回家后如何劝服祖父祖母,让他们用辈分压制亲爹”而已。如今见到亲娘猜到亲爹狂嫖滥赌就冷静下来了,根本不用她来劝,麦光的心里反倒惴惴的。
果然接下来她就在摊子上一边小口地喝了亲娘叫来的那碗热汤素面(毕竟不好白占人家摊子的座位),一边听着亲娘言笑晏晏和邻座套问刚才这附近发生的“热闹”,邻座的人或许也是附近的住户,三两句就把刚才的情形复述出来了,偶尔有两句他说不到的,刘家摊子的老板和老板娘还负责补上。
无非是赌徒输红了眼,要把女儿抵给赌坊罢了。
或许是同为女人,老板娘对那赌徒不知道在哪的女儿还有几分怜悯,“作孽哦,从长乐坊里输出去的女人最后不都进了城北的锦香院了?”
食客中却有人大声笑道,“五娘你好不晓事,没听那赌鬼说女儿是个哑巴?若是长得好,进了锦香院,就否极泰来了也说不定!”
食客们哄笑起来,刘母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麦光刚才没亲眼看见那圈里的“赌徒”长什么样,但亲娘既然费劲过来打听了,那必然是看到了的。“锦香院”不用别人再说,只联系村里对李三的风评,她就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一时之间,麦光竟不知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困境。
说回家后会好好种田?看年初时爷奶的态度就知道家人不可能信任她。可若是不能让爷奶笃定了她未来会创造更高的经济价值,爷奶又凭什么用辈分压制亲爹不把她卖到不堪的地方去呢?
反倒是刘母,见女儿每筷子只挑上来两根面条,终于忍不住把女儿面前的碗一把抢了过来,三两口吃光了剩下的面,不止如此,她还将剩下的汤一口气都喝了。
抹了嘴后,刘母还用碗底剩下的一点水光照着抿了抿头发。见女儿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刘母终于在拽走女儿的同时开口了,“我以前有个名字,叫盈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