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 / 1)

惊蛰刮北风,从头另过冬。

家里条件好些的孩子们早被家人念叨着换回厚衣裳。俗话说“春捂秋冻”,正是指这几日的天气了。

可对庄户人家来说,惊蛰到春分这段日子可真是难捱。

冬衣是很重要的财产,过了冬天就应该换下来,这样才能多穿几年。可是=,衣裳是换成了薄的,平日出门的时候却变多了。惊蛰之后万物生长,虽然室外的温度还有些低,不能播种,但土地总是要平整的。

所以,城墙之外二三十里的范围内,总能看见有人扛着锄头和铁镐往地里去。他们衣衫单薄,满是补丁。即使是这样一件按照补丁新旧划分出好几个颜色的衣服,也是他们春装里难得能御寒的了:在乡下,如果薄一点的春装在不那么要紧的地方破了洞,有的人家甚至都不会补。

麦光虽也是庄户人家的女儿,但身上的衣裳却比路边田里劳作的人要好上一些:衣裳虽有些褪色,却没有补丁。这是今早亲娘顶着爷奶和大伯娘快要翻到天上去的白眼,好不容易从柜子里找出来,去年秋天新做的。用今早从家里出来时亲娘的话说,“平子得商号掌柜看重,咱们不能给他丢人。”

亲爹刘平,按亲娘这半年来絮絮叨叨的话,对麦光“还是很疼爱的”。可惜经过了昨天的事,麦光对这话持怀疑态度。本来,今早亲娘说要带着她进城卖绣品顺便看看亲爹的时候,麦光是想拒绝的。只是权衡过了昨天家里来人时爷奶和大伯一家的表现,麦光就觉得,还是跟着亲娘吧。

母女两个是天还蒙蒙亮时从村里出发的,一路上冻得哆嗦,并不怎么开口。即便这会儿太阳已经出来,气温逐渐升高,刘母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倒是麦光,虽说在半年前跟着刘母走过这条路,仍难免心生惴惴。且她人小腿短,力气也不足,坚持走这一个时辰全凭着心里的一股劲儿。然而,就在母女两人已经隐隐看到城墙的现在,麦光反倒胆怯了起来,脚步之间也不像一开始那么连贯了。

刘母习惯性地抬起胳膊,只是袖子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刘母又想起今天是带了帕子出门的,于是改用帕子擦擦一路走出来的汗,又低头去看女儿。见到女儿不仅满头是汗,唇色也隐隐泛白,不由得暗自愧疚自己今天心神不宁,竟没多看顾一下女儿。

自从半年前麦光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几乎不能说话,刘母就很注意女儿的身体了。幸亏那段时间女儿只是说话有些困难,对着自己还是一样亲昵。这半年女儿的身体渐渐好了,刘母也就放松了心神,没想到这孩子虽然好了,却不像以前一样活泼,一路走来虽然不舒服,却一声都没吭。

城墙已遥遥可见,刘母也没有刚才那么着急了,见路边正好有一块大石,干脆拽着麦光过去坐下歇一歇脚。

母女二人走的路比两边的田要略高,所以麦光这会儿坐在石头上,能清楚地看见在田里劳作的人是怎么不时从地里翻出些石头、草根,然后堆在一边的。那些像是在土里扎了根的人们弯腰忙一会儿,就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免得汗水从额头上滑落到眼睛里去。

麦光以前从没想过,原来耕织图里的农民的脸色蜡黄,不是因为提炼颜料的技术不够,而是出于写实的考虑。

见到这样的场景,她的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刺了一下。现在不用拼命赶路耗费体力,身体里好像也终于有多余的养分供给到脑袋,于是麦光转头对亲娘问道,“要是那些人说的是真的,怎么办?”

刘母明显因为这个问题慌张起来,说话的音量放低,近乎喃喃道,“不会的,我回乡时你爹说过,商号新来的掌柜可器重他咧,去外地办事都带着他。只你爹不放心咱两个,才让咱们回去和你爷奶住。等他这趟差事结了,就能在村里添半亩地。那些地痞混子消息灵通得很,必是知道了他不在城里,咱们没人证,所以才混赖他欠债……”

麦光于是只能沉默。

倒是刘母,既然提到这件事,免不得抱怨两声,“你伯娘也是的,人一来就吓傻了,若不是我就在家里,少不得要认了这笔账,幸亏张嫂子帮忙……”提起这事,她攥着女儿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嘴上还是叹气,“村里人家就是这样,未免太老实了些。”

或许是天气原因,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是一样的冰。

想到昨天来家里那伙人,还有早上出门时依然歪七扭八的家具,刘母恨得牙根痒痒,喘了几口气才道,“李老三家兄弟虽多,可也就是在咱家附近那几个村子没人敢惹,不行咱们今儿就求求你爹那商号的掌柜,搬回城里来,你看他敢进城不!”

“我昨天找大婆婆家的小花儿问了,”麦光觉得亲娘的打算过于乐观,“她说,‘你哪天就被李三带走’是附近几个村里骂女孩儿的话,倒不怎么用来骂男孩子。”

大婆婆是上刘村唯一的接生婆,和大多数几乎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的人不一样,算是有些见识了。不过刘母刚从城里回乡没多久,和大婆婆不怎么熟悉。倒是麦光,身体好起来之后和婆婆家的小花玩儿得很好。这会儿听了女儿的话,她的脸色就是一变,低声喝到,“骂人的话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做什么!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麦光挨了她这一句,倒也不生气。之前半年,她对这里官话的意思很不熟悉,重新学说话的时候因为学骂人的话挨了亲娘不少打。这会儿亲娘没上手,在麦光看来已经算克制了。何况,看着亲娘本来打算整理衣服的手在身上抓出了好几条褶子,麦光抿了抿嘴角,不说话了。

母女两人相对沉默,刘母盯着手帕上绣着的鸟看,心神已经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麦光的视线转到田里劳作的人们身上好一会儿,终于主动开口,“娘以前和我说过,吉庆商号是主营棉花的。”

刘母的神游被打断,终于扭头看向女儿,脸上的表情却少了几分灵动,好像只有一小点儿精力放在和女儿的对话上,“对。”

“那么,我的名字,是谁起的呢?”虽然村里人都叫她麦子,但自从得知了自己的大名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刘麦光。

可惜直到进城,麦光也没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早上离家开始,耗时一个多时辰,终于能排队入城。乍然看到路边挑着担子来来去去吆喝的小贩们,麦光竟然忽然有了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半年前决定搬到乡下之后,母女二人已经把原先住着的房子退掉了。不过,毕竟在城里住了七八年,母女二人对于吉庆商号并不陌生,进了城门之后很快就找到了。

吉庆商号虽然不说是百年老字号,但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连招呼客人的跑堂伙计都有好几个。可惜刘家母女和这环境实在是格格不入,一看就不是大主顾。几个伙计互相使了好几轮的眼色,谁都不愿意花时间过来招呼不赚钱的客人。

最后被推出来搭话的小伙计只比麦光高了一个头,一看就没成丁。衣裳虽然整齐,但并不合身,让人第一眼打量时越发注意到他的瘦弱。唯一可喜的是这伙计的脸儿圆圆的,是很适合招呼客人的长相,开口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并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客官可要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吗?”

刘母一听就知道这小伙计是把自己当成来进货的人了,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就见站在窗边的一个伙计不知看到了什么,转身就往后院跑去。

两三个闲着的伙计原本正在柜台后看一个不知什么内容的册子,见这伙计过来,不禁笑起来,“幺儿,街上又有什么热闹了不成?”

原来这伙计是吉庆商号如今掌柜的儿子,因在家中排行最小,所以叫做“幺儿”。和别的伙计比起来,幺儿不算勤快,但他亲爹是掌柜,本身嘴又甜,所以偶尔有个爱看热闹的小毛病,伙计们也不和他计较。

听见有人搭腔,幺儿也不往后面跑了,拍手就笑道,“可不么!两个月前被咱们开革出去的那个账房,现在正被长乐坊的陪堂围着打呢!”

刘母和麦光的心里同时一动,麦光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刘母紧紧攥住了手,大步跑到窗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