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的冀安城一日比一日的冷了,风打着旋儿拍打在廊檐下,像是猫的爪子在挠。
细雪一层层落下来,远远的望过去,王府的院子里似乎都结了一层冰来。雪白雪白的,铺在地上有些刺目。叫人瞧了,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子萧瑟之感。
这院子虽布置干净,吃穿用度一应也都不缺。却显然不是王府富丽堂皇的院子,许是只是一间别苑,安置的也不是王府有名位的主子。
温初窈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杯滚烫的汤药,望着这外头素白的景致,神智甚至有些恍惚。
冰肌玉色,明眸善睐,即使如今瞧着是病的,也是娇滴滴的美人。
——到底是高门大户安平伯府精养出来的“嫡小姐”,又怎么会输了门面?
“里面这位主子如今到底是怎么回事,”外头却有一两个婆妇在偷偷议论,“虽说早已病了,却熬到了现在,可真是个能熬的。”
“可不是?”另一年纪大些的婆子放下手里的活儿,朝窗里边挤眉弄眼了几下,嗤道:“王爷都好些日子没有过来了,这位主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折腾也不闹。也不知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她们原都是留在王府侍奉的婆婢,说出去也高人一等,可后来受了王府的差遣,来这偏僻的王府别苑里伺候一个小小的外室,心底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虽说这温二姑娘,曾经也是娇嫩又顶矜贵的嫡小姐,可如今不也只落魄成一个身份轻贱的外室而已么。
仿佛是故意说给里头那位主子听的,那婆婢又碎碎念起来,“原也只是个外室生的女儿,却冒充了安平伯府这么多年的嫡出小姐。虽说瞧着皮相倒是个绝色的,却也不知内里是个什么品行!这样的名声,咱们王爷能纳她做一个外室,已是她攀龙附凤来的福分了……”
“可不是如此……”
“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小丫头素心端着药罐子跑过来的是时候,正听见那些个婆子在屋檐下头这般嚼舌根,气得瞪圆了眼睛,“主子的身份哪里是你们可议论的,信不信我就回了王爷去,将你们发卖出去?”
崔嬷嬷却是理直气壮道:“姑娘此话说得没道理。王爷已多久没来瞧你们那位主子你心中自个儿难道不清楚?如今你们主子的身子早已是活一日没一日,恐怕王爷来也嫌晦气!”
“你……”素心登时便红了眼。
“素心。”这时,只听见里头温初窈唤了一声,“你先进来。”
素心这才记起了手里的药罐子,跺跺脚,急急掀开帘子跑了进去。
屋子里已有些冷了,便是惯常王爷来才会点的沉水香此时也大多都用光了,如今姑娘病了,自然也不会有人专程送来。分明还没有入冬,这里三层外三层竟也带着刺骨的冷意了。
“素心,过来。”
温初窈声音懒懒的,又带着点少女的娇糯。巴掌大的脸上有些惨白,勾勒出精致又漂亮的下巴弧度。那一双桃眼潋滟水光,浑身都透着几分勾人心魄的美。
素心这般瞧着,却只觉得心里头愈发的酸涩。
这样的容貌人人喜欢,若非身份发生了变故,她们家小姐又怎么会吃这么多的苦?
她见着小姑娘进来了,忍住喉间的腥甜,暗中缓了一口气,才微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同她们争论,平白费了自己的口舌,她们却也未必听得进心里去。”
素心却似乎带了点哭腔,“奴婢只是见不得人这般诋毁小姐罢……小姐出身高门大户,哪里是她们这样的身份可以议论的?”
“傻丫头。”温初窈一愣,这才朝她招招手,掀唇,轻笑道:“如今嬷嬷们认得的,也不过是王爷的身份,口舌之争也是没用。自不用将她们的话听进耳朵里。”
在素心准备继续接话时,却听小姐继续道:“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有件事向你吩咐。我那且余下些银两,你拿出城去置办些东西。现在便动身,明白了么?”
素心一脸狐疑:“姑娘要什么东西这么急?”
温初窈闭了闭眼,语气冷静:“你尽快去就是。”
素心惯来是个忠心的,姑娘吩咐的事情她自然不会多问。暗自抹了眼泪,点点头,辞别了主子,起身便要离开。
带到小丫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院子里,温初窈这才垂下了眼睫去。
如今这一趟是她故意遣素心离开的,素心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
只玉白纤细的十指紧紧捏着桌案的边缘上,看上去似是隐忍着什么。
“姐姐既来了,还不愿出来么?”她略一歪头,红唇微勾,呼吸也有些凝滞,“王妃如今是待嫁之身,随意来这些地方,恐怕只会辱没了你的身份。”
话音未落时,青玉缠枝莲纹瓶后面便缓缓走出一道袅娜的身影,是个穿着碧色襦裙、面容娇美的姑娘。举手投足非但温柔得体,且也骄傲,应是出身高门。
便是平阳王府的准王妃,尚书府的嫡女薛庭婉。
温初窈也听闻过尚书府的小姐对平阳王爷何等情深义重,自然对她这个外室的存在如鲠在喉。
她仰头,掀了掀唇,若有所思道,“王妃专程来这儿是为的什么,该不会是专程来探望我的吧?”
温初窈仰脖瞧她,纤长的眼睫落在巴掌大如玉的面颊上,是极精致的一张脸。如仙如画,又娇媚得如同三月的蒲柳。薛庭婉紧紧捏着手指,只觉得心底一阵的酸意翻滚,素来温柔的面容也有些绷不住。
……果然是个千娇百媚的外室。
只又一想到她做了这么久的妾,最后到死也没个名分,心底便觉得莫名的痛快。
“温氏——”“哒”的一声,薛庭婉将药碗放在桌案上,语气仍是柔柔的。
她直视着她的脸,开门见山道:“你既是王爷的人,我又身为王妃,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
“只是妹妹如今在病中,恐怕是对自己的母家的事情不甚清楚,是么?”
温初窈没说话。
她故意停顿了下来,观察了片刻那丫头的表情变化,才弯了弯唇,体贴的叹道:“——我近日前往安平伯府做客,与你那继妹妹交好,这才知道了一些个秘密。想特来告诉你听听。”
温初窈的心果然轻微一抖。
即使这个时候已过了这么久,她心底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波澜。
安平伯府既将她捧上云端,却也将她踩在脚下。
伯府的确是她的母家,前十五岁时,她是伯府娇养的嫡小姐,正正经经的温二姑娘。只是后来却突生变故,一直贴身侍奉的钱嬷嬷竟跳出来,指认她不是伯府早逝的正夫人萧氏亲生,而只是一个外室偷偷所出。而那外室心机深沉,为了荣华富贵,竟托人将她调包成正夫人的亲女儿。可惜萧氏早逝,却也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事情暴露,从此她的身份便从云端跌进了泥里……
她被立时送往府上的庄子里遮掩起来,为给萧家赔罪。而原本身为“外室女”的温含珠,则被接回府上养成了嫡小姐,又认了父亲的续弦周氏为养母。
这样的大丑事,丢尽了安平伯府的颜面,除此以外,更冲撞了萧、温两家就的关系。即便是从前最疼爱她的父亲,也在老夫人的威压下,同意将温初窈送去府上庄子里,弄成外室女的身份。
她原本该入三皇子府,却因身份的缘故失去话语权,被逼追随三皇子亲弟平阳小王爷而去。
“若非那场变故,你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境地。”薛庭婉轻悠悠的,有些惋惜的叹了一句,“温氏,你说是么。”
“养育之恩已是难得,——姐姐该不会不明白?”娇娇糯糯的语气,温初窈娇巧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张脸上乖巧又不安分,媚意掩藏不住:“姐姐到底想说什么?”
薛庭婉则只是微微一笑,低下眸去的时候,那张娇好的面上竟有些畅快的意味。
她掩在袖袍底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字的吐了出来:“可我最近前往安平伯府上时,听温三提起一事。——其实你才是前伯府夫人的亲生女,正正经经的伯府嫡小姐!什么外室女,不过是你那继母栽赃诋毁的罢了!”
她在耳边笑得痛快,“便是因为这个,你非但做了几年的外室,还没了嫡小姐的身份和名声,我又怎么会不为你感到惋惜?”
“当初告发你身世的钱嬷嬷早已被周夫人收买,只是仗着萧夫人已故,说的满口谎话。”薛庭婉指甲几乎是掐进了肉里去,皮笑肉不笑,道:“我听闻周夫人还教唆妹妹离开三皇子呢,虽说这些年王爷待你这样好,温二你却为何一直是个妾室?”
“可怜你这般矜贵的出身沦落到这种境地,这辈子都被那周夫人给毁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温初窈浑身僵住,不可思议的望向她。
这一幕落到薛庭婉眼底,温初窈的身子如何她自然是清楚的,只是这些年她却靠着这副皮囊还有这张千娇百媚的脸,真真正正的得到了王爷的疼爱。她心底又怎么会不恨?
——因而今日,她自是提前来送温初窈一程的。
这样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再听闻了这样震撼的消息,恐怕是再也熬不过今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