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黄粱原一梦(修)(1 / 1)

镖局众人方才经历一场恶战,人财两失又遭恶言,正是心火炽盛之时。

张镖师身侧冒出一个黑壮汉子来,眼含恶意,粗声粗气地向老人吼:

“没有热粥,赶紧滚!”

一众人的愤怒似乎被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人挑了起来,对其施以微妙的眼神暴力。

老人瑟缩,怯懦地望向同样无动于衷的张镖师,捧着的破碗扒不住苍老的手掌,抖了又抖,落地滚到了沈昀脚尖。

沈昀挑眉,饶有兴致地在老者和男子身上打转,慢悠悠将那破碗捏着拾了起来。

他也不说话,就是转着圈研究碗上粗陋的花纹,任凭众人将视线压来也不作表态。

场面似乎一时僵持住了。

沈昀不语,镖师们眼神驱逐,而老人却也硬生生杵在那儿,似乎对一口热粥无比执着。

这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又急又重,似乎还喘着些粗气,沈昀侧头看去。

原来是被留在后面的人终于赶上前来,离得近了他才发现众人衣服上都粘连着少量血迹。

沈昀皱眉,破碗也不玩了,一双眼从打头的掠到最后一人,心里默默数人:“一、二…五…九、十。”

人数齐着,他方松了一口气。

“公子,这是逮住的贼人。”

沈十二扯着一人扔到沈昀面前,那人脸颊消瘦,眼睛却亮,此时扑倒在地,一双眼睛猴似地转来转去。

老人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眼角抽搐,终于忍不住了。

他扔了枯枝,一瘸一拐走到沈昀跟前颤巍巍跪了下来,泣声说道:

“官人啊,饶这俩小子一命,他们年岁轻,不识好歹啊!这是让人哄了,才来做这等勾当!”

“是谁哄骗于他?”

“是,…是下河村那灾星啊!”

老人悔极,只恨村中实在无粮,这才听了灾星哄骗入了山寨来劫商队。

“村长!”被容周压着的那人睁大了眼,剧烈挣扎了起来,“他不是灾星,他不是!”

村长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告他道:“他不是,难道你是!二牛你糊涂啊,克父克母,又招来大水,他不是谁是?”

二牛欲要反驳,另一个人却吊儿郎当仰着脖子应和了起来:

“是啊,各位爷!都是那灾星出的主意。他是有妖法的,五年前让大水淹了青州府,出生就克死他爹,如今家里除了他没一个全乎人,个个都踏在鬼门关了!”

“张大眼,你胡说!你个丧良心的…唔…畜牲…你…”

容周实在嫌他闹腾,手上下了死劲,满口脏话的二牛啪一下摊平了被踩在地上,吃上一口土,磕了牙流着血,眼里发红,咬牙切齿地看着张大眼。

沈昀接了递来的一块锦帕,细细擦着他的宝刀,刀刃翻转间寒光刺眼。待故事讲完,刀也滑进刀鞘,严丝合缝。

他垂眼看着,心中已有计量,冷声道:

“他是不是灾星,见过便知!”

辞别忠义镖局,沈昀一行转到官道,两少一老全都捆起来扔到一边。沈昀终于续上了那碗热粥,粥是白米粥,放至温热,入口软糯又解渴。

饱腹后,他在马车中端坐,良久拿起案上的一封拜帖,眼神晦涩难言。

青州府下辖十三个县,右接曹州府,东通汝宁府,如今要去的是青州府安城县较为偏僻的一处村子。

巧合的是,这村子正在东面,是去汝宁府的必经之路。

沈昀不言不语,任凭两老一小带路。

马车碾过青草,压上乡间的土路,留下两道长长的车痕。

路越来越窄,到了此时早已容不下浩浩荡荡的马车了。

沈昀执意轻装简行,带着几人继续往前走。

此时容周已经发现不对。

车夫沉默着往前,张大眼指路的声音往往还没落下,马车就已经拐到对应的路上,就好像两人的路线不谋而和。

待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多年前的记忆终于与此地重合,容周惊愕发现此下河村就是五年前青州一行来过的下河村。

他将目光投向正掀起车帘探看的沈昀,一时觉得无比古怪。

……

而沈昀正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

上次在青州见到陆故时,他压下杀意并不仅仅是靠他那岌岌可危的道德水平,还因为他觉得定远侯府和陆故之间可以共赢。

他知晓部分原书内容,有些是人力可以改变的,有些却是大势所趋。

顺势而行,两者有成为同道中人的可能,从龙之功一个人吃下也不是什么易事、好事!

而书中的陆故又实在是气运非凡、逢凶化吉,兼之天资过人、手段了得,他虽不惧与之为敌,但更想让朋友多多的,成为他的助力。

“但是,”沈昀放下帘子盯着案上的宝刀和拜贴,喃喃自语,“我在宫中与七殿下相处,做友人可以,做君臣,却不是我想要的。”

李仪性坚忍、知恩义、又颇有心胸。这固然是不可多得的优点,但——

帝王的惯病“翻脸不认人”却也是学的炉火纯青。

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

也不知原书陆故是怎么与他君臣相宜的?

主角作为一个招人恨的体质,要的是一个坚定回护的帝王。

但就七殿下目前这性子——心里怕是有着一个小本本,一笔笔账算的清清楚楚,等恩耗尽了,他要做些什么可就没人知道了!

沈昀觉得自己前些年简直迷了心窍,他可不想跟人吃糠咽菜共患难!也不想跟个多疑的君主,每天猜来猜去的!

毕竟他自己的性子他自己知道,本就多疑,再跟个同样性格的君主,怕不是要互相伤害,至死方休!

……

但如此一来,如果按照剧情的惯性,他与陆故之间就变成了零和博弈,赢者通吃。更诱人的是,他在此时有绝对的优势,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为什么不永绝后患呢?”

“为什么不呢?”

沈昀疑惑于自己为什么会犹豫不决。

俄顷,车马停住。

他很是逃避这种自我剖析,于是不再多思,掀帘走了下去。

……

陆家

五年前的大水几乎将房屋翻了个底朝天,只有几根粗木堪堪撑住,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一点微薄家底全都顺着大水飘走了,房子要重新盖,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两子入学、女儿出嫁,蒋少保解了一时之危,却解不了一世之危。

粗木阴湿,生了些霉菌,陆故绕过它,进了一间简易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只是放了几本泛黄卷边手抄本的起居室,青色的帘子在最宽裕的时候买下,如今却旧的褪色,屋中昏暗,映的它跟生霉发黑的木头成了一个颜色。

陆新接过弟弟手中同样发黑的汤药,闭着眼一口闷了下去,或许是药苦,吐出来的话也苦极了:“杨家还是不肯放了阿姐?”

“只肯给休书,还要让阿姐认了污名。要我们家给一百两银子,他们才肯和离。但恐怕也只是说的好听而已!”陆故将药碗收好,准备待会再去给母亲煎药。

五年前,陆兰被拐,虽然被沈家体面地送了回来,但等到要结亲时,乡里谣言四起,所幸杨家不曾悔婚。

当时只觉是好事,但谁知那姓杨近几年本性暴露竟殴打妻子。杨家宗族势大,亲亲相隐,为了掩盖丑事,逼迫陆兰自尽,陆兰不从,暗中使人送信给陆家。

陆新上门却被打断了腿撵了出去,因为救治不及时,当夜便发起了高烧,现在仍是缠绵病榻。

陆新挣扎着坐了起来,让陆故从床底下取了箱笼,白着脸一边咳一边说:“我实在是个庸才,两次县试未过,耗尽家财,杨家这才有胆逼迫阿姐!你去,把书都卖了,我再修书一封…向好友借些钱来,去找老师压着杨家,先让阿姐回来再说……”

陆故打开箱笼,七八本书摆的整整齐齐,占了一半地方,另外一半放着一帘幕篱,和一件淡蓝披风,针脚细密,料子极好,暗绣了一个沈字。

陆新指着那件披风,艰涩说:“按理汝宁沈氏所赠,不该卖了,但如今顾不得这些了!你去当铺把这些都当了,留下娘的药钱,其他的你拿着,能填饱杨家的胃口也就罢了,不能你就拿去疏通人脉,去给杨家施压,就算是休书,也不能让他们污了阿姐名声!”

陆新看着陆故,咬着牙想,当初先让弟弟读书是不是会不一样,是不是就能拿个童生回来?

毕竟陆故才上了两年书,就有先生赞不绝口!

他盯着箱笼里的书,陷入魔怔。

啪嗒一声,木箱被合上,陆新抬头看去。

少年面无表情,眼若点漆,只取了披风和幕篱,盯着他说:“你的病也要治,这两个换药钱。”

陆新急了,艰难撑起身来,连声道:“我能熬过去,你先去救阿姐。”

陆故扯了扯嘴,又把陆新按下去,他偏过头去不看他,语气却真诚:“哥,你别急,马上阿姐就能回来了!”

陆新盯着他,质疑道:“杨家不见兔子不撒鹰,不会突然发善心,你又做了什么?”

他盯着这个近些时日性情大变的弟弟,不可抑制的恐慌又冒了出来。

陆故低着头,只留给陆新一个黑黝黝的发旋,含糊说:“我遇到了一个贵人,这些都是小事,你安心养病就是!”

陆故抱着披风,转身就走。

陆新却没那么好糊弄,他咬牙质问:“什么贵人?哪来的贵人?贵人为什么帮你?你别给我含糊!你到底做了什么?”

陆故嘴唇蠕动,站定良久也未出声。

见这反应陆新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阿弟,你心里有鬼!”他盯着陆故肯定道。

陆故整个身体一下子绷起,逃似的跑了出去。

……

晨色凄迷,尚未得到救赎。

陆故垂着头又拆开一包碎药,整个倒了进去。

药罐是借来的,其上有个豁口,待药汤沸腾,便有些从豁口处流了出来。

他盯着看了片刻,突然起身有些生疏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个合适的东西垫了上去。

陆故拧眉,自言自语:“还是不太合适!”

但他也确实不知道合用的堆在哪个角落,只得将就着用。

……

木板并不隔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

陆故端着药往母亲房里走,才要敲门,就听见屋内咳嗽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陆故手上动作一顿,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垂下眼,放轻呼吸。

屋内很快便传出声音来,有些嘶哑:“是故儿吗?”

陆故不语。

不过片刻,压抑的咳声复又响起,一声比一声痛苦,像是要把肺碾成渣咳出来似的。

屋内咳了多久,陆故就站了多久。

天光吝啬地打下一束光来,抚摸上少年精致的眉眼,垂下的眼睫生出一小片阴影,陆故抿着唇,等里面的人好些了才迈步进去。

药凉了。

陆母似是未曾察觉,一口口将其抿完。

……

陆故面色怏怏,出来后张开手心一看,半圆的掐痕截了手心一圈。

他闭眼。

碎药渣子能顶什么用?

风寒是会要命的,如何能拖?

他今日去济世堂换了一位大夫重新开了药,听闻药效极好,但陆家承担不起。

陆故捏着被母亲喝的干干净净的药碗,指节越发青白。

只恨自己回来的太晚!上一世孤身一人登高位,自诩智珠在握,结果被兔死狗烹,牵连妻儿……

他仰头看天。

这一世他一定要让母亲、姐姐和兄长…还有婉娘,富贵无虞,风风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