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初春时节,青草一丛一丛地冒了出来,晨时多露,挑剔些的人总是躲着嫩绿色走。
李仪提着些衣摆,匆匆往上书房跑,到了之后气儿还没有喘匀,就听到一阵吵闹声传来。
他目光顺着声音看去,原本种在上书房外的花都七零八落地歪倒在地,与花同种姿势的,还有几个身着锦服的少年郎,一个个呲牙咧嘴,哎呦哎呦地叫着。
李仪顿感头疼,习惯性质问:“小九,怎么回事?”
被称小九的稳稳当当坐在上书房内,四周退避无人,他却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把宝刀。其余在这里念书的一群宗室子弟早就溜了个干干净净,让他在这里显得无比扎眼。
此时听到李仪的质问他轻轻“啧”了一声,唰地一下抽出短刀,慢悠悠走到趴在地上的人面前。
刀刃寒凉,一下一下拍在那人脸上,九皇子蹲下想了想,学着某人神态,眼神轻飘飘环顾众人,语气柔和:
“来,我的好堂兄。告诉七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祺盯着寒光刺人的刀尖,只觉得这人真是个疯子,他喉咙滚动,小心翼翼从舌尖吐出字来:“只是与九殿下稍做切磋,不料我等实在无用,竟招架不住几招,实在是让七殿下见笑了,见笑了!”
李仪听得此言,看着九弟惊讶而戏谑的眼神狠狠闭眼:“既如此,还不快将人扶起来!”
九皇子挑眉,向李琪伸出手……
李琪等人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连声推辞:“不不不,不劳烦九殿下了,我们自己能起来!”
说完就相互扶着,一瘸一拐,加快速度逃了去。
此时已然无人,李仪看着眼前擦刀的少年,既怜惜他近些年的处境,又痛恨他行事暴烈:“小九,纵使他们言辞不当,可那也是你堂兄,断不可如此行事,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远处的树叶一晃,九皇子余光瞟见,唇角微翘。
“让人…看了笑话?”他将这句话嚼碎了细细品味,当真是分不清谁是看笑话的人,而谁又是个笑话!
他这位七哥近些年来遁出朝堂闲云野鹤,倒是稳稳避开了前几年的立储风波,只是……
九皇子瞟他一眼,垂眸扶花,语调懒散:“七哥怎么从你的宝贝书院回来了,这次可没有三哥的笑话让你瞧!怎么?这是来看我的笑话来了?”
李仪面上说教之色一顿,颇为难堪。
九皇子舔了舔唇,看着他这副伪君子的模样心中暴戾顿生,恨不得扒下他这副面皮,手中刚合上的短刀也蠢蠢欲动。
突然手中一疼,他收回视线往下看,娇艳的花搭在手上,本是怜惜的动作早已变了模样,整朵花被他攥的稀碎,茎上细刺深深扎入肉中,血珠坠的滴圆,在他眼前突然滑落。
他手一松,狠狠闭眼。
……
李仪方才被他刺了一句,初时难堪,但随后就缓了过来。
他幼时无母,受人欺凌,是淑妃代掌风印时整肃六宫,他日子才好过了些。后来三哥和五哥相争,他受淑妃恩惠却并不看好三皇子,也算是拿小九当了挡箭牌这才顺利脱身。
后来五哥得封太子,三哥封王就藩,他顺势改弦易辙有何不可?
更何况于家抄家时他还冒险帮淑妃救了两个子侄,此时大概在三哥那改名换姓,活的好好的!他如何不算仁至义尽?
但小九对这些事一概不知,生恨也是情理之中,一点骂名而已,他如何受不住!
李仪眼睫微颤,正准备生受了这番轻辱。
……
风静悄悄的,两人之间陷入一场折磨人的安静之中。
李仪疑惑抬头,只见九弟背对着他久久不动。担忧心起,他也顾不得方才争执,上前几步欲要查看。不料手才搭上肩,就被人起身撞开……
李仪“?”
九皇子不理他的疑惑,自顾自将手缩入袖中,也没有了要与人对峙的兴致,面色怏怏转身走了。
李仪孤零零站在原地,环视四周,突然轻敲额角,自己骂自己:
“真是多管闲事!”
李仪走后,这片地方又冷清了下来,名贵的花卉彻底被丢在烂泥里,无人问津。而上书房后面的竹林里却渐渐有了声响。
……
九皇子一路碾草揪花,绕了绕,终于走到一棵树底下停住。
“喂!你怎么这么喜欢爬树?也不怕哪天摔死了!”他语气恶劣。
一颗青果从树冠里砸下,精准落在他的额头,随后咕噜噜掉在地上。
九皇子扯了扯嘴角,走过去将其踩入土中,脚尖发狠地捻了捻。
心中郁气聊有消解,树上人不理他,他也就熟门熟路地窝在树下不说话,一会就发起愣来。
一刻、两刻,树冠不甘寂寞地摇了摇,又落下一颗果子来,滚落在他手边。
九皇子木然低头,拿起了啃了一口。
好酸——他五官不听话地皱在一起,舌头想吐,他却强硬地咽了下去。
果子很小,吃完也就几口的事,他起来走远几步,突然将宝刀往上扔去,仰着脸喊:“你既然明天就不来了,这把刀我拿着也是无用,还是还给你防身吧!”
树上伸出一只手来稳稳接住,刀打了个转,被沈昀举着朝太阳看,只见刀上宝石闪的人晃眼,他难得噎住,搞不懂这小子在想什么。
“当年你非要抢,现在还我干什么,我又不缺刀用!”
九皇子笑了,颇有些得意:“我抢的自然是最好的!你要去汝宁考试,还要去游学,这刀跟我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出去见见血才痛快呢!”
说到这儿,他又问了一句:“你学的怎么样?可别给我丢脸!”
沈昀对他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说我走了你别耍疯给我丢脸呢?”
你个小疯子!
沈昀摇摇头,潇洒翻身下树。
宝刀在他指尖旋舞,光影攀上束起长发,其人偏爱马尾,一根红带匿在青丝中若隐若现,可谓是少年初成,意气风发。
九皇子眨眨眼,看着沈昀的背影远去,像被针扎一样收回视线,他喃喃自语:“我可没骗你,那刀用来防身可好用了!”
……
……
……
收了九皇子的送别礼还没完。
文人心性,大概总是惜别离,京外小亭的柳树被人折了又折,如今一侧的新枝已经所剩无几,远远看去仿佛美人剪了个斜刘海。
宋简绕着斜刘海美人转了又转,终于挑到了一枝,心满意足地折了下来,温声道:
“昀弟,此次独自出行路途遥远,又听姑父说你打算取得生员资格后再去游学。如此算来,当有三四年时间孤身在外。我心忧之,还望昀弟以自身安危为重,切记、切记!”
沈昀回头看了一眼沈侯爷拨给自己的数十“壮士”,只觉得表哥实在是小瞧了自己身边的安保力量。
“表哥,我与镖局同行,多走官道,无甚危险。”他观察着宋简神情,轻声道,“此番我在宫中,似是听闻表哥与公主殿下有意完婚?”
宋简一下子僵住,磕磕绊绊地说:“是有这么回事!某承蒙殿下厚爱,虽不才…但也心慕殿下…”
沈昀一时无言,他只知道四年前杨博士病亡前的一段时间宋简与六公主相识,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定亲了。
由于公主性情…有些…有些海纳百川,宋简又是虽浪实纯,两人着实是闹了一阵。
传闻公主为了宋简遣散后院,宋简为了公主奋发向上……
他一直都不太信,奈何宋简在此事上三缄其口,他也只能跟着京中百姓吃瓜,但这瓜不一定真的甜啊,万一是强扭的怎么办?
沈昀对这回答不太满意,盯着宋简好一会儿,见他眼神飘忽,面染红霞,心中咯噔一下,简直痛心疾首。
多好的白菜啊,怎么就让菜园主捡了回去?表哥,你醒醒啊,你不是菜园里唯一的菜啊!!!
沈昀没跟人谈过感情,现在也只得狠狠闭眼,眼不见心不烦,赶紧将人打发走了。
……
远处,沈侯爷看着沈昀跟咽了口苦瓜似的表情轻轻挑眉。视线转向宋简看了一眼,心中有所猜测。
“六公主——名不虚传啊!”
马车缓缓起行,众人止步小亭,以目送之,直到马车消失在蜿蜒小路尽头。
……
沈昀在马车里拆好友的临别赠礼。陈鉴的是一首送别诗;林照的是一只四联药瓶,其内是一些常用药丸;除此之外,零零散散的压了沈昀半身,似乎带走了春天最后一丝寒意,让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他被这股暖意烘的熏熏然,不禁掀帘回望。
京城人多,他在此生活了十二年,幸得一二好友,临别相送,不盛感激!
……
县试要回原籍,汝宁府与青州府、曹州府互为犄角,从京城出发,若是快马加鞭五六日便能到,但若是用上马车,便至少得要上十多天。
此番沈侯爷给他“壮士”十个是军中出身,说是将他送到汝宁便要回转;三个是容周曾经的同僚,沈十、沈十一、沈十二,并上款冬和另一个婢女,粗粗估计足有十六七人,这条道上没有更比他还要安全的了!
但虽如此,沈昀还是跟着一个镖局一同出行,镖头姓张,暂称张大哥,是忠义镖局名声最响亮的镖师。
沈昀从马车上掀帘看去,镖车上插着一杆大旗正随风猎猎作响,此为明镖,为的是震慑路上的匪徒。
一路上,车马不停,景色如风,古人的羁旅之苦,沈昀可算是略有感触。马车中厚毯软枕,点心小食可谓是顶配,但即便是官道,也是不断颠簸,日子长了难免难熬。
等到了晌午,沈昀迫不及待下来呼吸新鲜空气,很是珍惜这段午食时间。他带的另一个婢女长于膳食,此时正从大包小包里取出各种各种食具,叮叮铃铃地铺了一地。沈昀被饭香勾的魂儿都钻进锅里去了……
正待享用,前方镖局处却隐隐骚乱起来。
沈昀闷了一口粥感到腹部稍有慰藉,这才遣人去探。人才走出两三步,就有几个镖师向他们这儿走来。
沈昀讶然,只得放下手中粥,与人交谈了起来:“张大哥,我见前面隐有骚动,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张大哥身形壮硕,留着一把络腮胡,见沈昀待他客气,却仍是不敢怠慢,躬身说道:“沈公子,前面有流民拦路,可能得耽搁一会儿,还请见谅!”
“流民?”沈昀迟疑,“不是匪徒?”
张大哥后面有个精瘦汉子听了这话就粗眉倒竖,瓮声瓮气地说:“人瘦的跟麻秆似的,爬都爬不起来,想当匪都没那力气,就是一群讨食儿的!”
爬都爬不起来,说明已是强弩之末,此处前后皆无人烟,这群流民是从哪来的?
沈昀疑心大起,须得亲眼去看才能安心,当机立断叫上五六人,让张大哥领着到了前头。
……
春意偏颇,京城里已是万物萌发、生机勃勃的景象,这里的草却零零碎碎冒了个尖儿,又被人踩了个稀烂。
沈昀将目光移到眼前人上,衣不蔽体、头发像在泥坑里滚了一圈的鸟窝,没几两的肉紧巴巴地贴着骨头,似是一具骷髅贴着一层人皮,此时正狼吞虎咽着扔下去的粮食。
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当初末世里他也经历过这些。但沈昀却丝毫没有感到放松。
他紧紧盯着这些人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点熟悉的影子,但没有疯狂、没有狠意、更不像是麻木……
沈昀面色凝重起来,转眼去看张镖师,轻声开口:“张大哥,你们走镖经常遇见这种事吗?”
这时他才发现张镖师自从去跟他传话,就一直绷着一张脸皮,没有半分笑意。
张镖师右手紧紧攥着刀柄,听了这话,倒是意料之外地看了他一眼。
“沈公子的护卫皆是军中做派,想来应是无惧!”
无惧什么?无惧短兵相接吗?
“不知镖局从前遇到流民是如何行事的?”
张镖师的刀开始抽出一节,盯着前方没有看他。
“流民抱团,我们走镖一般会避开。避不开的话,人少就散些粮食,等其暴起再杀些人,也就安静了;人多的话,刀都摆出来,能安全过去也算烧高香了。过不去,只能把货都扔了,能逃几人是几人!”
说完,他终于舍得将目光放在这个公子哥身上了,语调低沉:“如今这种情形,大抵是最难缠的了!”
沈昀颔首,接上他的话:“流民走投无路,一狠心就成了匪,杀性一起,人也要、财也要……”
他抽出九皇子送的刀,也开始盯着前方,尾音飘忽: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