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那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对视时邢冶锐利的眉峰有了变化。
“让让。”
他抬起手,不容置疑地分开拥挤人群,朝她走来。
邢冶缓缓垂下眼,薄薄的眼皮下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郁听禾,看我比赛了吗?”
“还没来得及……”
郁听禾弯着唇若有所思:“不过看样子,成绩不错?”
“还行吧。”他薄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几分刻意地强调,“也就拿了三四个奖牌。”
伴随着快门声此起彼伏,旁边粉丝百爪挠心,语气满是疑惑。
“这谁啊,为什么看着和冶神很熟的样子?”
“也是滑雪的吧,不过好像没听过名字。”
“会不会是女朋友?”
“冶神才21,这阿姨看着年纪挺大,应该不是。”
几个小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嘀咕,目光始终在两人之间徘徊。
“阿姨”“年纪大”几个词在郁听禾心口尖锐地划过。
未施粉黛的脸上虚扯着笑,僵硬叹息。
邢冶眼眸闪过愠怒,表情暗冷了下来,侧过身体正要出声维护时。
另一道声音竟先他一步。
“大家是因为邢冶来的吧,”郁听禾轻启唇,心气平和地说,“我们雪场为了庆祝冶神夺冠,推出了一项活动,凡是粉丝到这儿滑雪都可以免费租赁一套雪具,一直到三月初雪季结束,持续有效。”
谢斯南惊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活动?”
郁听禾笑着说:“我刚定的呀。”
出人意料的回应让周遭气氛陡然凝了一瞬,人群中不知谁率先问道:“要怎么证明,我直接说是粉丝吗?”
“可以把抖音关注拿给工作人员看,”郁听禾不疾不徐地补充,“还有别的要问吗?”
“那如果我要滑好几天!第二次租还免费吗?”
郁听禾点点头,笑意柔和:“免费呀。”
“卧槽,这么好!?”
窃窃私语间蔓延着热烈欢呼的气息。
“她居然是雪场老板!好年轻啊。”
“没人觉得她超级漂亮吗,简直是女神级别!”
“我刚刚差点以为她是明星了。”
不知何时起,餐厅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人在门口想进来。
郁听禾决定让出餐厅位置。
“找人维持好秩序别出意外。”她站起身,拍拍谢斯南的肩,“悠闲日子结束,你开始要忙起来了。”
谢斯南郑重其事地朝她比了个“很强”的手势。
郁听禾笑了笑,牵起苏比的绳子,清清淡淡地睨向邢冶:“走了,有空再聊。”
邢冶没有应声,只是看着她背影离去。
雪场坐落的苍龙山脉整体呈东北—西南走向,冰川纵横,绵峦起伏。
其中海拔位置最高的天庸峰,峰顶终年积雪不化,是雪山攀登爱好者的必去之地。
不过每到冬季风大,气候恶劣时,为避免发生意外,政府会对天庸峰进行临时管控,封山直到气温回暖。
普通游客更多会选择往下仅有三千多米的苍龙雪峰登行,这里开发完善攀登难度低,途径雪场救援充足。
从雪场乘坐缆车到最高处再往雪峰山顶走,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和体力。
对郁听禾而言,从山下的滑雪中心到达山顶,体力和时间都不是问题,但苏比受身体限制,她最终还是带着它乘缆车往上,最后一段路才放开让它独自奔跑。
远处高耸的山峰伫立云霄之间,雪树林木之间寂静万分。
若是没有苏比时常踩入雪中的脚步声,郁听禾偶尔也会生出迷路的错觉。
口袋中的手机铃声拉回她的意识。
郁听禾放至耳边接通来电。
“我回北城了,亲爱的。”纪星雪温柔的嗓音如同春风化雨般令人舒适。
郁听禾问:“什么时候到的?”
纪星雪说:“早上的飞机,我睡了会,现在准备吃些东西。”
“那正好,”她轻轻一笑,“吃完了可以过来练滑雪。”
纪星雪惊讶道:“这么快,我才刚回来。”
郁听禾纠正:“不是刚回来,是已经回来。既然已经回来,那还找什么借口?”
好像蛮有道理,纪星雪想了想说:“我准备一下就过去。”
下午还陆陆续续会有人上山准备看日落。
郁听禾今日无缘,因此没停留多久带着苏比往回走。
纪星雪速度还挺快。
两个多小时穿戴齐全到达雪场。
虽说是滑雪新手,但她从头到脚都接近顶配。
纪星雪笑着说:“都是之前用来拍照的。”
郁听禾点点头:“很好看,就是这块板太硬了不太适合新手,我帮你根据身高体重选块正拱型的先练。”
“好。”纪星雪跟上她的脚步走向雪具中心。
早上那波粉丝的到来,为雪场吸聚了不少人气。
雪具中心的租赁区排起了小长队,郁听禾看了眼后带着纪星雪去往选购区。
选涂装时,她视线地低垂掠过一件又一件雪板,明亮的眸子蒙了层浅雾般心不在焉的。
郁听禾问:“有心事?”
“啊,没。”纪星雪回过神来,笑道,“我挑花眼了,要不你帮我选吧。”
“找不出喜欢的吗,更偏向亮色还是暗色?”
“我都可以。”纪星雪说。
“又是都可以?”郁听禾微微皱眉。
她已经在她口中听过好多次这样的话了。
纪星雪嘴角掀起一抹苦涩弧度:“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听从安排,听从家里让我选择的专业,听从他们安排我去见什么人,听从他们命令我结交什么样的朋友。”
元旦假期她被父亲强制带去东黎市,与一家影视传媒公司的创始人见面。
几天过去了,对方看她的眼神还在恶心着她。
郁听禾:“为什么不反抗,这样你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快乐。”
“太难了。”
靠她自己根本逃不出这个精致囚笼。
后来她也尝试伸手去够能牵引她走出这里的人,生日宴对席朝樾示好,酒会中对裴初焕抛出橄榄枝。
好像总是失败的。
归根结底还是她太软弱了。
初级雪道上,四周都是背着小乌龟的新手。
颤颤巍巍地站不稳,摔倒时还好有护具保护着膝盖。
从纪星雪平稳站立的状态,郁听禾看得出她不是纯新手,因此把人带上缓坡。
“弯膝抬起前脚,让雪板后刃顺着坡面下推,放松上半身注意重心。”郁听禾在她前方指引,带着纪星雪身体转向,“好,现在重心转移到前脚,膝盖往鞋舌方向压一压,保持这种直滑降状态,视野看向后方,勾起脚尖刹车。”
郁听禾带着她由直板滑降到c型转弯再到刹车停下,反复练习将弯形扩大,几个动作衔接成整套流畅的滑行轨迹,很快纪星雪有了前后板换刃的感觉。
郁听禾将她扶稳站好,夸赞道:“不错啊,你的动作很标准,学得也快。”
纪星雪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之前有练过一小阵,但没坚持下去。”
“那行,我给你上点难度。”
纪星雪在她身后喊道:“不行,太难的我还没学过,先教教我。”
“嗯,教你一个超帅的,能拿去发朋友圈的动作。”
郁听禾把她带到一个小跳台前。
从坐在地上练习蹬腿、原地起跳点地板尾手抓前板,到允许她上跳台尝试,前后不到半小时。
原以为会很顺利地完成这个动作,但跳台飞起想要抓板时,纪星雪总是触碰不到前板的高度,或是轨迹偏离直行的方向。
纪星雪深吸气,眼神祈求道:“怎么办?”
郁听禾来到她的身侧,手贴近她的身体,扶正后压低。
“上身要再往前倾一些,起跳瞬间用脚部发力,将重心向上提起,不要因为害怕而往后躲,只有往前压,身体才会更稳当。”
“滑雪的意义就是在于,你靠自己的意识完全掌握身体的方向,对抗本能和过往习惯,不要害怕。”
纪星雪神情微动:“好,我再试试。”
潜意识里涌动的深切渴求受到了鼓舞。
整个傍晚她兴致高涨,练到身体疲惫才愿意回去。
夜幕降临后,郁听禾来到纪星雪房间,敲了敲门。
“谁?”里面的声音问道。
“是我。”郁听禾回她。
“你能不能给我打电话,我开不了门。”
“出什么事了?”
纪星雪长叹:“没事,我太累了懒得动。”
“……”
郁听禾拨通号码后,说道:“我来问问你,明早看日出吗?”
纪星雪打颤的双腿直抗议:“老天,那是不是得五六点起床还要爬山?”
“嗯,今天天气不错,明天可能会有云海日出。”
她瘫坐在沙发上,连挪去床边的力气都没有:“你太有精力了,我真不行,我更需要充足的睡眠。”
“好吧,我放了泡脚的药材在门口,你有空记得出来拿一下,柜子里有一次性的泡脚袋。”
“嗯嗯,谢谢啦。”
早上五点闹钟准时响起。
郁听禾简单洗漱后啃着小块面包过去叫醒苏比。
从睡梦中睁开眼的狗子完全还是懵的状态。
站起之后又想趴下。
郁听禾大力揉了揉它的脸:“一起去看日出吧宝贝。”
“呜汪呜汪!”苏比回应着她。
换上舒适防寒的衣服,郁听禾背上包出发。
这个时间段缆车没有运营,雪场为了方便看日出的游客,有摆渡车能送把大家往上送到山腰营地,总体比自驾更近。
不过再之后的路都一样,只能徒步。
苏比已经是老年犬,关节软骨磨损严重,除了日常活动和玩耍,像这样远距离的徒步和上下楼梯,郁听禾都会扛起它一起走。
虽然有点沉,但这么多年下来好像都习惯了。
未散尽的夜色中,远处山峦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
郁听禾平时有负重登山的习惯,哪怕扛着狗,都能行进在队伍的前段。
到达山顶,说不累不太可能,相较于已经用上氧气瓶的游客,她的状态好上许多。
郁听禾打开保温瓶,喝了些热水调整呼吸。
苏比落地后非常兴奋,周围也有其他陌生朋友带着自家的狗狗上山。
苏牧这种性格非常温顺的品种非常容易和其他狗打成一片,它拖着郁听禾的身体往前拽,差点要挣脱绳子。
“苏比,回来。”
“苏比,过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郁听禾抬眼看去,少年碎发半遮住眼,仿佛拢了层寒雾将他与周围人隔绝。
皮肤透着近乎病态的白,半蹲着身子神情寡淡。
郁听禾先开口说道:“早啊,没想到这么大的山顶也能碰到。”
邢冶说:“看见苏比很容易找到你。”
“也是。”眼见着苏比已经去蹭邢冶的腿,郁听禾索性把便携水瓶抛给他。
邢冶接过之后低身给苏比喂了些水。
郁听禾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对了忘问你,比赛拿什么奖牌了?”
“参加的项目三金一银。”
“难怪昨天那么多粉丝。”郁听禾偏头时看见他幽淡的神色,问道,“对自己成绩不太满意?”
“不是。”他收好水瓶在她旁边坐下,眉毛微微拧起,“就有时会分不清,我到底是在为成绩而拼命,还是因为热爱而努力。”
“现在想来好像最快乐的时光是陪你建设雪场的最初时期,只有几个观众和完全的我自己。”
随着身侧脚步声移动,黑暗渐渐淡去。
郁听禾就着身后的雪地直接躺下,闭目等待日出的降临。
恍惚中东边天际破晓的光影有了变化,她想起和他相识的那个雪季。
那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滑天庸峰的野雪。
也是她首次挑战超四千米的高度。
背着雪板攀登到四千米营地驻扎的位置,做足准备后向下滑行。
前半程总体稳速顺畅,可是到达中段时还是发生意外。
在对地形作出错误的判断,她误入一片密林区。
低矮树枝绊着她的身体,翻倒后摔在厚厚的深粉中,膝盖和雪板埋在树坑里动弹不得。
偏离雪道四周荒无人烟,她索性在那躺了会。
极目望去雪层厚实,呼啸寒风扬起地上的雪粉如雾霭般弥散。
她知道自己败给的是心中畏惧。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竟有人经过,对她喊道:“喂,躺在那干什么,寻死吗?”
郁听禾看向来人,她对他脚下双板有印象,很旧。
雪场里少有的独来独往的少年,像冬日的寒风,冷冽的眼神中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颤意。
“没有,过来拉我一把。”郁听禾说。
滑雪人之间的默契,他们深知救援对于被困者的重要性,遇到时通常会停下。
无论是爬坡还是自救,双板的用刃方式让其在各种雪质中具有更强适应性和便利性。邢冶摘下固定扣踩入雪中,帮她把板子从雪里拔出来。
郁听禾问他:“我前几天见你在练习两周偏轴转体1800,这会儿跑后山来做什么?”
邢冶淡漠的声线里一丝讽意:“雪场关了,我没事干。”
苍龙雪场后期经营完全是混乱的状态,运营和老板全都跑路,这边几乎成了免费雪场,但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最终还是被迫关停。
“为什么不去找教练跟着训练?”
邢冶抖了抖板上残雪,沉声缄默许久,说:“没钱。”
郁听禾微微怔住。
她拥有滑雪的所有条件,唯独丧失了勇气。
而他除了勇气什么都没有。
莫名地她想帮助他,就当为自己种下一颗还待萌发的种子。
也许有天春雨润泽过大地,万物会生芽开花。
半个月后,苍龙雪场的工商注册变更了登记人,完成所有的交接手续,郁听禾给邢冶发了条微信。
【回来继续滑,现在这里是我的雪场了】
当晚邢冶抱着雪板过来,心底压抑着起伏不定的难以置信。
郁听禾动作利落地丢给他一套雪具,帽子雪镜、还有雪鞋雪板。
她忍他身上那些破烂装备好久。
“以后穿拉风点,能帮雪场揽客。”
邢冶知道她给的这个品牌,无论是服装还是雪板最低也是五位数起。
邢冶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悦,苍白皮肤略微褪去往日的冰冷。
郁听禾抬眉:“怎么,不好看?”
邢冶干燥的唇用力到泛白,思绪游离半晌终于憋出了句:“我不会当鸭的。”
郁听禾:……
“我是让你滑出成绩之后,给我们雪场当招牌!!”
当鸭去服务谁,她还是游客?
刚成年的小孩怎么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对不起。”四周的空气降了温,邢冶低下头说,“我会努力的。”
“不,我是说我会拿冠军。”
……
后来有天赋的少年应了承诺,替她实现了冠军梦。
而她却在尘世喧嚣中逐渐遗忘了自己。
浮华时光如流沙亲吻指尖,当那抹炽热朝阳缓慢上升时。
郁听禾将抬起对胳膊压到眼睛上,瞬间的漆黑将她与世界短暂隔绝。
“郁听禾。”邢冶忽然喊她,声音像是在黑暗结界之外无声叩响。
缝隙漏进的光仿佛碎玻璃扎进眼瞳,提醒着她现实与虚幻割裂排斥。
“嗯。”她很淡地应了声。
“为什么之后没再滑野雪了?”
“因为,不想家人担忧。”
因为见到生命如朝露般破碎,转瞬逝于无形。
她有了太多太多的顾虑。
“天庸峰最高位置5167米,与营地垂直落差2615米,最大雪面坡度达61%,从山顶滑下可能会途径冰裂冰瀑冰谷等险峻地形,你说至今还没有单板挑战成功过。”
邢冶低眼看向她时,声顿:“所以如今,你死心了吗?”
少年像长燃不熄的火焰,肆意踏遍世间荒芜之地,俯身拾起一颗微小的火种,那是燎原的星星之火。
郁听禾勾着唇沉默地笑了,拨开视线遮蔽的黑暗,有光顺着浓墨般的深瞳灼灼融化。
她说:“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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