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约会(1 / 1)

项城王谋逆的余烬直至上元节仍未冲散。

虽然是一场短暂而草率的祸事,但心有余悸的两宫仍叫停了后续的大朝会,只简单保留了跳傩后送火驱疫。

至这日,东都少年男女出门宴游,纷纷走出雒阳城外。

魏冉与王昉之几日未见,已隔数年之秋,两人相约城外,各自骑马带几名仆从。

他略一低头,瞧见她腰上双雁琼佩,一时难掩喜色,掩藏在宽袖中的手悄悄牵住她的:“增君双珏,君须应我。”

王昉之稍稍向他一瞪,却未挣脱。她早已未魏冉选好了礼物,听他这样一说,反倒更想吊一吊他的心肠。

城郊搭了台子,将宫中送出的火把高高堆起,十二名侲僮围绕着篝火,分别扮作大傩十二神装扮。民间跳傩不比宫中隆重,但热闹非凡,已有小商贩支起简易摊子,售卖髓饼、炙肉和自酿的甘醪。

更空旷之处,已搭起丈余高的二层八角花棚,巫觋捧着玉器,在飘渺云烟中完成祈福。

筴祝远罪虽逐渐远离了宫闱,但仍是平头百姓朴素之愿,虔诚者早已跪伏在地,随着颂唱声祈祷。

而匠人们将生灰铁碾制的地塌烧成铁浆,盛放在柳树棒中,向“老杆”上锤打,是为驱厄。

铁焰攀“老杆”最高者,便是本日头筹,早已有世家备好重礼。

人人皆爱火热。

“打花打花,越打越发!”负责筹办活动的富户率先吹出犀号,十里可闻其声。他请来的祝官喊出祝词,又向人群最聚拢出抛出一把金错刀,孩童与少年一道蹦高,笑颜开来。

铁匠们卯足了劲,铁水与花棚相接,似万点星辰开。

主家人早已登好名册,待一一列出铁花之高,竟惊呼,拔得头筹是个女子。四下沸反盈天,已至鼎盛。

她晒得黝黑,臂膀粗壮,令人不由得赞叹一句孔武有力。

头筹倒不是富贵之物,而是六十石粮食,足够五口之家用三年。于出此物者而言当不算什么,但近些年年成不丰,对东都城郊的平民来说,这确实最实用的厚礼。

女子躬身道谢之际,魏冉与王昉之才看见那个伶仃清癯的主家。

魏冉神色变了变,牵起王昉之本要往下一处去,却被病弱苍白男子唤住:“堂春,经年一别有缘重逢,何不小坐一二共叙故旧?”

转而又颇为歉疚地向王昉之行礼道:“在下鹭江王氏凤致,扰了女公子雅兴,失礼了。”

听他如此说道,魏冉脸色更不好看,只碍于同窗旧情,不好当场发作,“我们尚有约,不若下次请君入府小续。”

鹭江王氏与王昉之同姓,不是一脉。虽稍逊色与琅玡王氏,但在大卉仍是五姓七望之一。

而王氏凤致,其名为瞻,因自幼体弱而未出仕,却是鹭江家族的主心骨。他自离开太学后便返回鹭江故居,魏冉也猜不透他重新出现在东都的意图。

“堂春有佳人在侧,便不顾故友之谊了吗?”王瞻故意叹息了声,捂住心口低低一咳。紧跟着侍奉的仆从当即便为他加上披风,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与王瞻同行的,还有他们同识的太学旧交。见他们将将投来指责目光,魏冉无论如何也得应下,可心底忍不住暗骂了句——

死绿茶,竟会装相!

见此情此景,王昉之一时也不好意思发问向魏冉问起前情,只好解围道:“听闻鹭江茶茗为十四州之首,今日可有幸浅尝一二?”

王瞻拱手请客先行,向王昉之笑言:“此前在家中常用,便觉腻味,今日备下其他。若女公子喜欢,凤致改日亲自登门送至司空府。”

诚然,前世魏冉与王瞻曾远胜手足,甚至在他领兵解东都之困后,王瞻提议迁都至魏冉封邑鄞郡。所以只活到二十七岁的王昉之并不清楚魏冉此后经历过什么。

而重生过一遍的魏冉深知王瞻为人,并不愿意再与之深交。

倒不是因为他汲汲营营、心机深切。反而正是这样一个有经纬大才的人,偏要在魏冉成大事的最后关头,选择当个忠心耿耿的大卉臣子,甚至亲手为皇帝拟旨,判魏冉凌迟。

几人一道走去设了避风所的小摊,因王瞻早早包场,而显得格外清净。摊主是个聋子,但不哑,咿咿呀呀比划几句,为他们泡了壶茶。

“武阳之茶亦是千金难得,王兄倒好似刻意在此等某。”魏冉并不想与他多做寒暄,因而说话并不客气。

王瞻替几人皆斟了一杯酽茶,反倒向王昉之解释:“堂春与我少时有龃龉,我本以为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却不想数年未见,竟叫他记恨至此。”

“王郎君负他,自己便不必放在心上。若哪日他负你,王郎君岂能做到宽以待人?”王昉之不想见魏冉受气,当即接过话头。“《国语》有言‘以怨报德,不仁’,但依我之见,以德报怨亦非仁义,反而是懦夫做派。”

王瞻一噎,也想不到她此话直白,只好顺着话说:“女公子所言甚是,是凤致狭隘了。”

他内心紧绷着的一根弦被王昉之拨乱,又自矜不能与女子清辩玄谈,深恨魏冉身边多了此舌灿莲花之辈。等到另有太学故交问他一别经年再回东都为何,才复笑道:“叔父已应陛下相邀,命我出仕太学博士。日后同朝为官,惟请堂春照拂一二。”

“王兄乃松柏之士,何须我这无仪小人照拂。”魏冉并不碰面前茶水。

王瞻心下遗憾,也无力转圜。于太学中,他便觉得魏冉应是匡扶国室的同行者,可惜两人相处几次,皆得不到魏冉的好脸色。他便略施小计,令魏冉不可再立足与太学。

话不投机,魏冉轻轻扶起王昉之,起身便走。

“堂春,愿你终不负此时。”王瞻呷了口浓茶,淡淡微笑。可待二人走后,他当即转了脸色,向仆从道:“茶凉了,何不及早换一杯?”

待着没来由的恼怒散去后,王瞻又招呼其他人一道观傩舞。

再走几步,便是远郊,临近雒水,人烟罕至。

冷僻江风稍稍拂散了魏冉的沉郁,可想起以后免不了与王瞻同朝,仍忍不住烦闷。而听他简述完王瞻之举的王昉之心下暗暗后悔,方才没有再出言讽刺一二。

江畔星火一点,不知是何人焚祭,两人忍不住上前一观。上元节本是庆贺、团员之时,并无哀悼亡者之旧。王昉之皱了皱眉,被前面那隐有泣声的女子骇了一跳。

巫女戴了凫徯面具,她行的是九宫八风太一占,却因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祥之气,叫人看着极不舒适。

凫徯在《山海经》中主兵祸,现世便意喻国之不国,终将亡。

前世起兵举事,欲得天下时候,魏冉也见过这样打扮的巫女。因结局太过惨烈,他忍不住斥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巫女的声音不像人,倒真的像传说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凫徯。她燃了一小簇篝火,袅袅青芜香竟有冲上云天之色,王昉之有些目眩,当即掩住口鼻,拽着魏冉接连后退几步。

“魂兮归来!”

王昉之向来身子强健,可听闻此声,竟仿佛身处黄钟大吕之内,被音浪震慑,一时面色惨淡,栽倒在魏冉怀中。

见她失去意识,巫女也顺势摘下面具。她面上有一道极其可怖的伤疤,贯穿了整个脸颊,又用朱砂在眼下绘了红纹,好似泪痕。一张脸经此分作四块,又以四色分别绘上符咒,魏冉心下一跳。

前世,他举事前曾去明堂向昊天上帝许愿,便是此女引来枭鸟,又以卜筮告诫他非吉时。彼时军中仍有不少深信巫祝之术,对她此言将信将疑。为稳定军心,他举刀劈其面,才留下这道透骨的疤痕。

“主君偏要选这条路吗?”

“果然是装神弄鬼小辈,能杀你一次,焉知不能杀你第二次。”魏冉一手将王昉之护在怀中,一手抽出随身佩刀。两人的仆从被迷障所困,便只有他自己能庇佑王昉之。“昔年不过用你求福攘灾,何要见你假作深情之态,令人作呕。”

巫女见他如此,哽咽难言。

“昔年武帝欲招魂李氏夫人,招来方士,不惜以后世国运为引点燃返魂香。”她心痛以极,字字泣血,“主君明明身负龙气,为什么偏要以千秋万世寿数为代价,换她重生?”

见魏冉不答,她又惨笑道:“我已是一方孤魂,主君哪能再杀我第二次。这青芜香自然也是赝品,伤不到她半点。我为主君呕心沥血求来此物,并非······”

魏冉的刀远胜过她的话语,随着锋刃铮铮落下的,是一声凄厉痛哭:“主君,我悔矣。”

他怔怔不知所言,一时脱力跌坐在泥泞里,王昉之仍被他好好揽在怀中。

她袖里藏了个囊袋,嘟噜噜滚落,露出一只无暇玉冠。但此刻不知为何缘故,竟完完整整碎成两半。

雒水上忽地起了一阵大雾,不多时又尽数散去。匆匆赶来的仆从们,只看见地上落了一只丑陋面具。

“是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