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灯台积着蜡泪,沉水香在雨夜里洇开潮湿。
他喉头滚了滚:“可……可以吗?”
这嗓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萧尘逸平日里那股杀伐决断的劲,此刻被一层薄纱轻轻掩住。
眼眸中,平日里的冷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眼前人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只轻轻一碰,便会消散。
烛芯骤然爆出火光,映得他侧颜忽明忽暗。剑穗断玉的棱角正被怀中人反复摩挲,暗金云纹交领在她掌心皱作漩涡时,他分明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
“可以……什么?”
尾音被揉碎在突如其来的踮足间。
季韵初发间杜若香扑面而来,他俯身的刹那,三更雨恰好敲在琉璃瓦上,叮咚声里几缕青丝垂落,她微启的唇堪堪掠过他冰冷的嘴角。
凝固的呼吸声里,萧尘逸扣在剑柄上的指节青白,玄铁吞口硌得掌心生疼。
温软触感碾碎神智时,他倏然揽住那截欲折的纤腰,将人轻置在紫檀案上。帛书哗啦倾泻如瀑,沾着笔墨的信函拂过她月白裙裾。
“想好了?亲了……就逃不掉了。”
暗哑的呼唤淹没在缠上后颈的雪色广袖里。他滚烫的掌心隔开剑鞘与她的蝴蝶骨,却隔不开砚台中漫出的松烟墨香——气息混着她衣襟间的药草清苦,竟比战场最烈的烧刀子更醉人。
半启的窗外飘进雨打芭蕉的碎响,与案上漏刻滴水声渐渐合拍。
“萧……萧尘逸!”
嗔怒被碾碎在辗转的唇齿间。她抵在他胸口的指尖分明在颤,偏生要揪住那缕即将被自己扯散的发带,发丝倾泻在他玄色衣袍间。她脊背刚触到铜镇纸的凉意未散,却被他眼中的炽热灼得心神俱颤。
军营忙碌时她坠落的那幅画,此刻正悬在梁间随风轻晃。羊毫笔坠地的轻响惊破满室旖旎时,他才带着失焦的眼眸离开半分。
“你……”
季韵初双颊绯红,眸中水汽氤氲。说到一半,又被什么哽住,后半截话语轻轻地消散在这暧昧的空气中。
宿雨在青石板上汇成溪流,熏炉腾起的青烟在空中纠缠,将两道相叠的影子洇在屏风上。近些天接连落雨,阴霾笼罩,潮湿、阴冷,可独独这一方天地,是温热的。
夜色浓稠不化,灯火明灭不定,光影交错迷离,气息灼热、缱绻、弥漫……
这一吻绵长至极,辗转着六千八百三十五余里的西南月色,咽下了三百三十六个晨昏的欲语还休。当更漏声催来五更细雨,他终在唇齿间尝到咸涩——不知是檐角渗进的夜露,还是她睫上将坠未坠的珠泪。
烛影在屏风上勾勒出缠绵的轮廓,萧尘逸的指尖还留着季韵初发间的冷香。方才那个带着药草苦味的吻太过汹涌,此刻她的唇正抵在他喉结处呵气。
“今日来南苑的黑衣人,都是那个郴州知府手底下的么?”
萧尘逸的脊背倏然僵直。怀中人温软的腰肢犹在掌心发烫,这话却是三九天的“冰锥”。他垂眸望着季韵初耳后——方才亲吻时他总忍不住用唇去摩挲的所在,此刻竟像淬了毒的胭脂。
“卿卿吻我时,原是在盘算这些。”他喉间滚出沙哑的笑,指尖划过她颈侧,“倒不如让那些死士此刻杀进来。”
季韵初偏头露出惯常的神色:“世子醉卧那夜,信笺上‘郴州’二字可是自己往我眼里钻呢。”她尾音勾着蜜。
季韵初总有个好奇的习惯,忍不住、压制不住好奇心,就像她把玩银针穿到这里,就像她在世子喝醉那晚无意间瞥见那封信,又单单是郴州知府几字,便“顺眼”一瞧。
烛芯爆出噼啪声响,映得萧尘逸眉间阴翳明灭不定。三个月前密探呈上的信件——陈妄那匹夫在郴州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筹备一笔巨万资财,谋划与京城势力勾结,在朝中巩固地位以逃避追查。季韵初撞破的,恐怕只是冰山碎屑。
“是。”他忽然擒住她作乱的手压在案上,“陈妄在郴州快按耐不住了。”话音未落,怀中人已翻身将他反制,青丝垂落。
也难怪,季韵初在郴州找药铺那会就注意到了,又留意过,只是去了军中,无暇顾他。
……
深宵烛影摇红,南苑东厢的窗内漏出几缕橙光。萧尘逸立在木榻前,骨节分明的手悬在锦衾上三寸。云锦被面自他掌心寸寸滑落,凉滑的丝缎纹路摩挲过指腹。
帐中人的青丝铺陈在枕上,他忽而屈指,用指背轻蹭过她的眉梢,这个动作让他广袖上的暗纹都屏住了呼吸。俯身时垂落的发梢扫过帐钩,泠泠清响惊破满室寂静,而他的唇已印在她眼尾那颗朱砂小痣上,恍若雪落红梅般轻悄。
更漏声咽,他起身时衣袖带起一缕白芷香,缠着拔步床畔的帐幔迟迟不肯散去。门枢转动的轻吟惊醒了檐角的铜铃,叮咚声追着他掠过回廊的背影,终被夜色吞没。
再抬眸,已是白昼。
与往常一样,从静谧的南苑,一路延伸至繁华喧嚣的京城街角,四下渐次热闹起来。
暮春的京城浸在槐花香里,季韵初望着檐角,指尖在木柜台上敲出细碎节拍。第三批川贝母的报价单就压在镇纸下,“鹿茸三两金”的墨迹洇透了宣纸。
“小姐!”悦儿抱着空了一半的药匣冲进来,青瓷瓶在袖底叮咚乱响,“东街柳掌柜说宋氏药行包圆了全城的川贝母,咱们炮制养阴清肺丸的料子……”
话音未落,后巷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浓重的血腥气漫进,混着街市叫卖糖葫芦的甜腻,在暮色里酿成令人作呕的浊流。季韵初霍然起身,裙摆扫过满地狼藉——暗红的血渍正顺着青砖缝蜿蜒。
“第五回了。”她弯腰拾起半块陶片,“上回是杂土掺进甘草,前日往井里倒蟾酥,今儿连黑狗血都用上了——”
铜漏滴至卯正三刻,药柜上浮动的尘埃突然被风搅碎,靛色织金暗纹的袍角掠过门槛,裴晏之的乌木扇骨“咔”地敲在脉枕边缘。
“季掌柜的脉枕沾了灰。”他俯身时,药物的苦意漫过季韵初的睫羽。扇坠擦着她耳畔垂落的素银流苏,“太医院陈院判的马车辰时三刻进了宋氏药行,酉时末的梆子一响,五城兵马司的巡夜路线便要改道。”
药碾碾压的声响蓦地滞涩,季韵初望着茶盏里晃动的倒影。茶汤映出临街药幌猎猎翻飞,宋氏的招牌刺得人眼眶生疼。泼在益疗堂门前的狗血,此刻仍在青砖缝里泛着黑红。
“前日闹事的泼皮,左臂纹着赤蝎。”她忽然轻笑,划过茶盏溅起的水珠正落在裴晏之的扇面,“城西漕帮新收的码头苦力,倒舍得用秘制的蝎毒纹身。”
裴晏之的扇骨骤然收紧,长街尽头传来辘辘车声,太医院院判的官服补子掠过宋氏药行的门槛。
而同一时刻,三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挤进益疗堂的人潮。
“劳驾抓副治癔症的药。”为首的汉子将铜钱拍在柜上,指甲缝里还沾着前日泼血时溅到的朱色,“我家婆娘喝了你们的安神汤,夜里竟魇住了要跳井!”
堂内倏静,抓药的百姓捏着药方进退维谷。季韵初瞥见那人袖口的缠纹,将茶盏重重一磕。
青瓷碰着案木的脆响里,银针骤然刺入汉子虎口:“客官这癔症该用砒霜作引——毕竟雇你们的人,连漕帮特供的解药都舍不得给足分量。”
汉子惨叫着缩手,臂上纹身在银针下已成青紫色。人群轰然退开时,裴晏之不知何时挡住了另两人:“宋掌柜既送了如此厚礼,裴某该回赠什么?听说漕帮今夜要运三十车暹罗血竭进京?”
季韵初轻敲铜秤:“前日收购的二百斤三七,正巧能配三十车解药呢。”
暮鼓声撞碎满街药香时,五城兵马司的火把果然绕开了南街。
……
益疗堂自南街悬壶开诊未及旬日,问诊者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便踏碎了半城晨露。季韵初素手执银针,望闻问切间锋芒毕露,坊间交口相传竟似三月柳絮漫天飞扬。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厢医馆檐角铜铃尚在叮咚,暗处窥伺的阴鸷目光已如附骨之疽。
京城大街老字号鳞次栉比,有三代御医的余晖,亦有沉淀着皇商世家的底气。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本就盘踞,此刻却被益疗堂这簇新火燎得鳞甲焦灼。
太医院退隐的周老太医捋着银须冷笑:“黄毛丫头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城南泼皮王二癞子揣着五十两雪花银,三更时分带着十几个地痞闯进益疗堂。
他们捂着心口踉跄倒地的模样倒是逼真,口中污言秽语却露了马脚:“都说季娘子是活菩萨,怎的俺们兄弟用了你的药反倒上吐下泻?”
季韵初三枚银针封住为首者哑穴,檀香袅袅中凛然道:“诸位肝火旺盛,这剂黄连汤最是相宜。”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川陕药商突然齐齐抬价,百年老山参竟贵过东珠,藏红花价比胭脂。
季韵初望着账簿上朱笔勾勒的赤字,纤指轻叩紫檀案几:“这是要断我药材?”转身却见药童捧着新晒的忍冬藤进来。
“传话给城西流民巷,明日开晒药作坊,每斤炮制费三文钱。”
可茶楼瓦舍间,流言却一再蔓延。
“听说益疗堂治死过北郊佃户”
“季娘子开的方子会让人绝嗣”
“……”
阴私话混着茶沫子翻腾,却在某个雨夜不攻自破——城南张秀才扶着咳血老母叩响药堂的门,三剂白虎汤下去,老太竟能拄杖去城隍庙还愿。
自此,益疗堂门前求诊者踏碎青石阶上三寸厚霜,晨光里蜿蜒的长队,成了戳破谣言的利刃。
药碾轱辘声与捣药杵的闷响交织成韵,季韵初素白广袖拂过新到的川穹木箱,唇角勾起:“既要博弈,就看看这局谁能立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