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所谓玩物(1 / 1)

心思活络如薛窈夭,并不想在自己尚未将地皮踩热之前,就得罪府上任何地位比她高的人,这对她绝无半分好处。

狗男人就不要给她拉仇恨了好吗。

是以最终,她还是从江揽州怀里挣扎出来,起身站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扮演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丫鬟。

片刻后。

孟雪卿面无血色,有些摇摇欲坠地踏入厅堂。

薛窈夭放低姿态朝她福了个身:“见过孟姑娘。”

四目相望。

少女身段纤长婀娜,身上穿的料子,即便主仆三人认不出材质,叫不出名字,也能明显可感的罕见珍贵。

原来殿下并非传闻中那般不近女色,不解风情。

只是那份风情从未用在她身上罢了。

从前没有对比,孟雪卿还不觉有甚。

此刻巨大的落差,也带来铺天盖地的心神冲击。

视线再往上,入目朱唇皓齿,明眸流盼。是凝春凝冬私底下骂了好些次,此刻正面对上,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狐媚子”是真真惊艳的程度。

且“狐媚子”身上有着某种特殊气质,仿佛她曾经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那是普通人家绝不可能养得出来的骄矜。

“姓薛对吗,久仰姑娘大名。”

孟雪卿面上带笑,堪堪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风度。

“听闻薛姑娘乃殿下故人。凝春凝冬,去叫嬷嬷再搬张椅子过来,给薛姑娘看坐。”

“不必了。”牵唇一笑,少女解释说:“我并非殿下故人,不过一身份卑微的丫鬟罢了,陪殿下过来用膳而已。”

丫鬟?

什么丫鬟?

你那也叫丫鬟吗?

我们可也都是丫鬟啊?

怎么我们就不能坐殿下怀里喂他吃东西?

你这般谦虚自损,是存心膈应我们顺带膈应孟姑娘是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真是气死人了。

仿佛在应证众人心下所想,也仿佛在答复孟雪卿。

男人嗯了一声,“未来的,通房丫鬟。”

薛窈夭:“......”

满厅堂的丫鬟们:“......”

拿在手中的筷子一顿,孟雪卿面色又一瞬白了好几个度,“既如此,那更应给薛姑娘看坐了。”

“她不愿看坐,无非是想继续‘美人在怀’。”

少女深吸口气:“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要说可以说,私下里说嘛。

可恶。

最终仿佛“第三者”,薛窈夭还真一起坐下用膳了。

只是全程,这顿晚饭吃得格外压抑。

期间江揽州主动开口。

“梦魇一事,本王听说了,已将李时邈调拨回来。”

“你身子有何不适,他会尽心调养。”

“往后有什么事情,无需忍耐,也无需非等本王回来才报。派下人去找玄伦、萧夙、辛嬷嬷,他们皆会安排照应。”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是薛窈夭这个局外人不用细品,也能觉出几分耐心和温柔的程度。

孟雪卿鼻子一酸,险些没当场落下泪来。

正因这份不同于旁人的耐心温柔,以致她即便清楚背后是父亲的挡矢之恩,也还是会忍不住心动沉沦。

“多谢殿下关心,雪卿知道了。”

接过凝冬递上的巾帕,孟雪卿欲言又止。

凝冬作为东阁大丫鬟,一等一的贴心人,觉出自家主子还有话要说,便试探着代之开口:“此一番,殿下难得来东阁一趟,奴婢斗胆求殿下劝劝姑娘!”

“已经大半月了,姑娘为刺绣巾帕荷包,及一件秋日披氅,说是打算在七夕节那日,赠予她心仪的郎君,为此夜夜晚睡,给眼睛都快熬瞎了,奴婢每每劝她她也——”

话到这里,在孟雪卿红着脸的“制止”之下。

凝冬很有眼力见地适时闭嘴。

薛窈夭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只丸子,撑得两颊鼓鼓。

接下来,江揽州但凡有点“眼力见儿”,就该给出回应。

譬如问上一句,那什么巾帕荷包和披氅是绣给谁的,心仪的郎君又指的是谁?

自幼长在京中,薛窈夭见多了世面。

也见过不少后宅女子花式争宠。

不怪她轻易看穿什么,实在是孟雪卿眼底那爱慕都快溢出来了。

江揽州本人呢。

一如江氏年轻时,不知那位承诺带她远走高飞,最终却消失无踪的恩客是谁一般。

江揽州也自出生开始,便一直不知自己生父是谁。

自有记忆以来,他跟母亲在江南一带居无定所。

江氏生得极为貌美,是以他小小年纪便有过好几任“爹”。

但许是红颜薄命,江氏美则美矣,却运气不好。

那些野爹们玩够之后,无一不是将她狠心抛弃。

直到江揽州六岁这年,江氏意外结识了来自京城的薛三爷,也就是薛窈夭的父亲——非但没将她当做玩物,还承诺给她妾室名分,以保她后半生安稳荣华。

一入繁华京师,富贵迷人眼。

小小的江揽州望着“镇国公府”四个字,仰视那恢宏气派的高大门庭,也曾感到过难以言说的渺小自卑。但他以为往后至少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只要能有口饭吃,也没人敢再欺负阿娘,便是要他给人当牛做马也绝无二话。

事实是后来,他的确被仆童们按在地上当马骑,却并未换来想要的安稳日子。

两年之后,没了薛三爷的庇护。

母子二人被赶出薛家。

背后始作俑者,并不介意向他坦白:“就是本郡主诬陷你们偷盗,那又如何?害我爹娘反目成仇,害我娘亲缠绵病榻,你们滚得越远越好!”

又过半月,江母病死庙宇。

跪在庙中的破草席上,盯着已咽气的母亲看了许久,江揽州抬眸望向高堂上端坐的慈悲神佛。

这年八岁的他,心知世上唯一亲人也离他而去。

从起初的无声流泪,到后来哽咽到浑身发抖,他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到仿佛要流尽毕生泪水。

身无归途之人,不知往后该去何处流浪,饿了就捡街头残羹冷炙,或与狗夺食。再大一点,他去给一些店家做工打杂,结局却几度惨淡收场。

直到十一岁这年,他被抓去充军。

在苦寒北境,白骨露野的战场,为了争个前程未来,他小小年纪凶神恶煞,每每都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

后来被孟老将军察觉注意,日子这才渐渐好过一点。

这样一个人,于尘世摸爬滚打。

在无数个想死又不甘的夜里,一次次咬牙活下去。

被命运摧折多了,早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

凡事体察入微,洞若观火,江揽州如何看不出虚情假意,及一位姑娘,对自己流泻的倾慕爱意?

按道理,他应该接受孟雪卿。

然而最终出口的。

“如此正好。”

不知是否错觉,薛窈夭在他语气里听出一丝丝,掺了些许刻意的讶然和欣慰。

“知你眼光高,瞧不上寻常男子,本王原计划七夕在府上开宴,届时广邀央都青年才俊,供你相看挑选,要么带你去城中游园,看能否遇上有缘之人。”

孟雪卿年过十八,按照大周常俗,正值嫁人之际。

“眼下看来,既然阿妹心有所属,本王便将计划取消。不过凡事有度,即便要亲自制物赠予情郎,也别熬坏了身子,否则本王便该对不住孟老将军了。”

所谓许她后半生安危荣辱。

孟雪卿早知殿下并不打算以“身”相许。

可人有七情六欲,也总执着于自己真心向往并愿意追求的人、事、物。

就像江揽州不爱她,就不打算娶她一样。

孟雪卿也不愿嫁不爱的男子。

可话到这个地步,对着满桌子饭菜失神,孟雪卿再无法咽下一口东西,丫鬟凝冬也有些面色难看。

至于薛窈夭这个吃瓜的局外人。

则有些意外。

原来江揽州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不讲道理”。

原来面对珍视之人,他既不刻薄也不冷漠,更不喜怒无常。只是自己没那么幸运,得不到孟姑娘这般待遇罢了。

就算是在拒绝人,这份拒绝也饱含了一份特殊照顾。

既表达了自己无意对方,好比那声阿妹。

又体贴地周全了对方颜面,让孟雪卿感觉自己被爱护的同时,不至于太伤心难过,也不至于贸然表白而下不来台。

这样的江揽州。

显然不是薛窈夭认识的江揽州。

“不说话,是哑巴了?”

饭后离开东阁,回去樾庭的路上。

男人语气并不冷硬,但也并无半分柔和就是了。

摆弄着手中团扇,薛窈夭仰头看他,看着看着打了个圈儿倒退着走,“端庄娴静,娇羞温柔,说话礼貌含蓄,做事分寸得体。”

“如孟姑娘这般大家闺秀,相貌百里挑一,气质婉约出众,在京中可是得招无数少年郎为之疯狂的。”

“况且她还心心念念,就差将‘心悦你’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是殿下,你为何不喜欢她?”

这晚月色皎皎,四下蝉鸣并不聒噪。

然而她话音刚落。

江揽州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薛窈夭:?

是啊。有的人,明明很好,且对你满心欢喜,你却心如止水。而有的人……

玩物罢了。

十六岁那年翻身上位,江揽州做得最快也最狠的一件事——利用手中权势布下天罗地网,将曾经幼时、少时,但凡欺辱践踏过他或他阿娘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有心无意,统统搜罗起来,以最残酷的刑罚,予他们永生难忘的报复。

记仇记恨,睚眦必报。

江揽州自问绝非君子良人。

而目前唯一的漏网之鱼,又或说唯一一群漏网之鱼。

便是薛家。

意外的是不待他出手,她自己送上来了。

那么玩玩好了。

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自幼被无数人众星捧月。如此光鲜亮丽之人,却被她自幼瞧不起的小野种霸占,愚弄,玷.污,直至肮脏无比。

光是想想,就觉得痛快极了。

于是像看活人变脸,薛窈夭肉眼可见江揽州面色阴冷沉鸷,到变幻莫测,再到稍稍缓和,最后变成了眉梢微挑,似乎心情不错?

“……”

是她见识太少了吗?

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她寻思着往后还是少说话为妙,也绝不要瞎起什么好奇心。

然而她不说话,江揽州却牵了下唇。

“薛宁钊。”

恰逢经过一处幽暗长亭,四下花木葳蕤,被月色和风灯泼得影影绰绰,亭中摆着一张成色温润的朱漆美人靠。

一撩袍摆,江揽州像是半道走累了,想停下来休息片刻,他一双大长腿随意岔开,“机会来了。”

机会来了?

什么东西。

身为“丫鬟”,薛窈夭知道主子停下,自己便也该跟着停下。但想起那日茶水风波,她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昂了一声,少女故作迷惘地拿团扇支颌。

“什么机会?”

“可是需要本丫鬟,为您捏肩捶腿吗?”

“英俊帅气又尊贵无比的北境王殿下?”

世人皆爱阿谀奉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薛窈夭说得特别顺口。

男人语气无波:“过来。”

分明未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但那勾唇一笑,好一个邪肆风华,艳烈无双,险些闪瞎了薛瑶夭狗眼。

偏偏笑过之后。

江揽州又好像有病似的。

他狭眸凝视庭中花木,眼神有片刻失焦。

再开口时,他语气极淡,出口的话却霎时给薛窈夭震慑住了。

他道:“坐上来,取悦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