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弑君(1 / 1)

御东风 甜原牧歌 2083 字 5个月前

流放队伍一路南下,翻山越岭,过江跨河,入冬后终于抵达了江州地界。

江州府自古以来就是通衢大邑,南北货物都从此地转运,旱道水道四通八达。

不料,为首的队伍进入江州府后,却见道路两旁浓烟滚滚,街边铺面人去楼空,整个江州府死寂得犹如一座空城,解差们误以为有敌人来袭,忙不迭地拔刀警戒。

袁知晏没等进城就发现情况不对,队伍突然停了,前面人声嘈杂,不一会儿就有消息传来,说城中似有敌袭,他扶着周管家跟在后面,抄起树枝拨弄着路边散落的余烬。

“这烧的像是艾草和苍术啊。”

“您没看错吧,周伯?”

周管家摇头,低声道:“错不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对,不是敌袭,倒像是时疫!

袁知晏儿时曾听父亲说起过军中防治时疫的法子,他想起疫毒大都是从口鼻处传入人体的,于是便找到领头的差爷,希望他能号令众人,以洁净的布帕掩鼻,每日坚持烧水饮用。

起初,队伍里很多人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没人将黄口小儿的话放在心上。

眼下这般情形,能有冷水喝就不错了,哪有功夫烧水供给他们这群流犯,更别提洁净的布帕了,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直到解差们抓到了一个躲躲闪闪的店铺伙计,一通打听后才知道,他们果真赶上了江州府爆发时疫,街道两旁的浓烟就是在焚烧药材和纸钱。

伙计说,人一旦沾染上这种疫毒,先是高烧呕吐,咳嗽不止,后是疠气入肺,吐血惊厥。哪怕是健壮的成年男子,感染后短短十几日,身体也会迅速溃败衰竭,等到了后期便再也无力回天。

尽管袁知晏预警在先,队伍里还是有不少人相继感染,还没到岭南,犯人就死伤大半。

解差们怕人数不够,耽误了工时,于是更加玩命催促,剩下的人惶惶不可终日,还要戴着沉重的枷锁夜以继日地赶路,他们即便侥幸存活下来,身体也严重亏损了。

到达岭南之后,这群外来者才算真正领教到了“鬼门关”的威力。

十人到岭南,九人难还家。

买好棺材板,再把老本花。

岭南潮湿郁热,四季晦明,无论是地形还是气候,都与北方中原全然迥异。

瘴气毒物,蛇虺之害,无所不有,无孔不入,众人难以适应,大多患上了肿泄疟痢之类的病症,更别说还要拖着病体去做开荒修葺的活计。

章文帝在各地大肆修筑行宫,被发配到此地的流犯主要负责运送搭建宫墙的砖石,筑墙的青砖每块重达几十公斤,驼背伛偻者不计其数。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老管家也死在了岭南的瘴气里。

袁知晏花光了钱袋里所有的银两,厚葬了他最后一位亲人。

他将那只空钱袋折了又折,妥帖地收进怀里,再也没有离过身。

此地位置偏远,信息闭塞,众人整日埋头干活,还不知道外面局势风云突变,镇安将军横扫奸党,从西北一路打到了岭南。

袁知晏被陆淮岳救下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陆淮岳一剑斩断袁知晏身上的铁链,上前用力握了握昔日好友的肩头,高高隆起的骨节硌得他掌心发疼。

少年开始抽条了,破烂的衣衫几乎无法蔽体,可是袁知晏站得很直,粗大的骨架支楞着,往日丰润的面颊凹陷下去,眼窝底下青黑一片,一双眼睛却大得吓人,眼里闪动着癫狂的寒光。

他看着陆淮岳,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只要我不死,死的就是他。”

“袁家人骨头硬,只能折断,不可压弯。”

“走啊淮岳,我们去宰了他。”

大部队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肃清南方各州府后一路北上,天下苦暴/政久矣,讨伐军所到之处,许多人自发前来投奔,队伍规模空前壮大。

袁知晏跟随陆家父子四处征战,大军最终在下一个春天到来前攻占了帝京城。

此时,端王手握百万雄兵,而御林军犹如丧家之犬,双方胜负已然分明。

章文帝在大军压城前便仓皇出逃,可是这些年他服用了太多的丹药,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一行人刚逃至京郊,就被埋伏于此的袁知晏一箭穿心!

他手握父亲的弓,射出袁家的箭。

那支被打磨了成千上万遍的利箭裹挟着罡风,铮然离弦,瞬间就刺穿了章文帝明黄色的外袍,连带着心脏的血肉钻出了后背,鲜红的箭镞划开了灰蒙蒙的天色!

袁知晏双目赤红,双手因极致的痛快而忍不住发颤。

蠢货,死到临头也舍不下这身黄皮!

章文帝仰面倒地,周围尖叫声四起,盖住了他呛血的嗬嗬声,挤在他身边的太监妃嫔如鸟兽散。

袁知晏从腰间抽出佩刀,上前想要砍烂那狗贼的脑袋,却被陆淮岳一把拦下。

“不可,切莫让新帝心生猜忌!”

“可是他杀了我全家!我在坟前发过誓,要将他碎尸万段,让开!”

袁知晏悲声低吼,牙咬得咯咯作响,眼底猩红的杀意不肯褪去,像是入了魔。

陆淮岳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袁知晏胸前的布袋,他知道,那里装着袁知晏最为珍视的东西。

柔韧的细布轻扫着他的胸膛,将他心头笼罩的阴霾一一拭去,将心底坼裂的痛楚一一抚平,袁知晏仍然喘着粗气,但是不再叫嚣,理智逐渐回笼。

是啊,他不能为了泄愤,就与这厮同归于尽。

他还有人要见,还有事要做,他要报恩,要替袁家的男女老幼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的身后站满了人,他的命比狗皇帝要重得多。

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心中明白陆淮岳拦下他,是要替他担下风险。

而后,陆淮岳一声令下,铁骑营万箭齐发,将百十具尸体射成了刺猬。

箭箭皆致命,再也看不出破绽。

至此,尘埃落定。

……

立春这天,五寺鸣钟,四门大开,新帝率大队人马从南薰门直入帝京城,过了龙津桥,九重宫阙便遥遥在望。

沿着御街向北行进,望山楼和万鲤渡一带是皇城的中轴线,两侧店铺林立,宾客盈门,一路都有重兵把守。

以太傅徐南卿为首的文武臣工,一大早就候在朱雀门前迎驾,声势极为浩大,成千上万的民众挤在路旁,手里拿着立春的雪柳和春幡,欢呼雀跃,一派太平春光。

入城的大部队由十二排骑兵打头引驾,接踵而来是由幢幡组成的旗阵。

新帝没有乘坐帝辇,而是率一众将士御马前行,龙骧虎视,折冲四海,帝王君威将雕金祥龙銮驾都压得黯然失色,路边百姓们皆俯首跪拜,山呼万岁,声音响彻整座帝京城。

朱雀门前恭候圣驾的队列中,两位大人站在队伍边缘窃窃私语,其中一人看着缓缓而来的銮驾面露不悦。

“这个端王,还没登基就摆出这副架势!”

“低声些罢,”贾大人按住他的胳膊,微微摇头,“马上要变天了,李大人千万慎言!”

李大人愤怒地一甩衣袖:“哼,秋后蚂蚱,他得意不了太久!”

伴随新帝左右的,是镇安大将军和宣平侯,上百人的近卫军仪仗紧随其后,各式步辇、金辂渐次排列,华盖高举,浩浩荡荡。

队伍行至万鲤渡时出了个小插曲,宣平侯突然勒紧战马,抬头远望高楼,那个被人群簇拥在正中央的红衣女子朝他挥挥手,宣平侯朗然大笑:“陛下,臣归家心切,斗胆先行一步。”

新帝无奈:“去!”

“谢陛下!”

宣平侯一拍马背,飞身而去,引得围观民众惊叫连连。

正当百姓们还未从天子雄威中回过神时,追随新帝锄奸肃政的文武官员和各精锐纵队就到了跟前。

只见两匹高头骏马上,端坐着两位年轻公子。

一位身着玄甲,眉眼冷峻,虽处于万人中央,却如入无人之境,闲庭信步,深不可测,他手中长枪一片清寒,本就清越无方的气度,被沙场打磨得更加沉敛。

纵马走在他身侧的那位,像是刀山火海里冲荡出的顽石,眼风凛然,兵戈铮然,尽管他身形消瘦,却不显得荏弱,远远望去只觉得此人如满月弯弓,蓄势待发!

陆淮岳和袁知晏率铁骑军先行,煞气铺天盖地,刀箭直指云霄,令人骨寒毛竖,望而生畏。

如此出色的少年郎可不多见,帝京的男女老少都看得移不开眼,真真是走马御街,万人争睹。

姑娘们壮着胆子将雪柳、春幡往二人身上掷去,袁知晏下意识接住了一截雪柳,枝上碎花如雪,其他人见状欢声雷动,更是不甘落后,一时间,花包香巾纷飞如雨。

就在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句:“这不是将军府的公子们吗?”

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继而一片哗然,像是沸水泼进了油锅。

“你说的可是陆公子和袁公子?你没看错吧?”

“我在将军府东边的行市卖了十几年的青鱼了,准保看不错!”

“天爷啊,两位小公子一晃都这么大了!”

有好事者拽住一个匆匆路过的男子问:“哎,炭张家的,你家铺子离国子监近,你看那马上的是不是昭德将军府的袁公子?”

“什么?”张阿四猛地停下脚步。

天气回暖,买炭的客人不比年节,忙活了一整个冬天,柜上的伙计都乐得清闲。

张阿四今日要去各家府上收帐,他原本还打算来御街凑热闹,一想到袁公子至今生死未卜,他就歇了心思,听说镇安将军又立了大功,要是昭德将军在就好了……

张阿四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惊得张大了嘴巴:“是,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奋力往人群中扑去,挤到最前面时被禁军拦住了,他愣愣地凝视着马背上那道瘦削的身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袁公子!是我,我是张阿四啊!”

袁知晏也看到了他,他握紧手中的缰绳,正想下马将人扶起,却听见了对方撕心裂肺的哭嚎。

“要不是昭德将军,我早就死在羌贼刀下了,逃难到帝京后,是公子您给我找营生糊口,再生之德我张阿四一辈子也不敢忘!”

“该死的,可恨我自己没本事,恩人落难,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看着,干看着他们杀了将军啊!”

男人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将头磕得砰砰响,呜咽道:“公子啊,您受苦了……怎地瘦了这么多……”

人群中,白发苍苍的老阿婆跟着抹泪:“当年曹家二房仗着出了个贵妃,就欺男霸女为害乡里,那些当差的管都不敢管,要不是昭德将军收拾了那帮没人性的东西,我老婆子一家可就没甚活路了。”

“将军护国佑民,咱们哪个没受过他的庇佑!”

“就是,昭德将军千古!”

“昭德将军千古!”

呼声一出,八方响应,如山崩海啸席卷而来,一浪高过一浪。

声声皆落地,句句皆叹息。

袁知晏再也忍不住,他以手掩面,任由泪水漫流。

爹,娘,你们总说,忠义在于心,而不在于名,孩儿今日懂了。

皇家没给袁家的公正,如今天下百姓给了。

这边人声鼎沸,新帝和文武百官自然听得十分清楚,甚至有些官吏当场吓变了脸色,他们都与袁家灭门脱不了干系,倘若袁家小子就此得势,日后焉有他们好果子吃?

太傅徐南卿捋着胡须长叹:“吊君丹心在,黎民长哀吟,好在将门无犬子,小袁公子行事果决,心性更甚其父,老臣恭贺陛下得此良将,实乃天佑我大乾啊。”

新帝淡淡地扫视着在场官员:“袁家满门忠烈,如此赤忱之臣,朕只盼再多些。”

众人皆敛了心思,躬身齐声道:“臣等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