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知州府。
大门内,刻着“厚德传家”的描漆石雕影壁将门户遮挡严密,影壁背后别有洞天。
眼下正值寒冬腊月,庭中却花团锦簇,绿植环绕,汩汩溪流自花木深处蜿蜒而出,泠然泻于石隙之下。一连穿过几道垂拱门,才算是到了正堂院子,院内古树参天,莺歌燕语,两侧的抄手游廊雕梁画栋,左雕翠竹荷月,右雕五福瑞兽,玉石台矶之上坐了几个挽着双鬟的丫头。
“你们说表姑娘还能回来吗?”
“我看呐,是凶多吉少了……哎呀,你还打我,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这些年凡是被山贼掳去的,有几个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童言无忌,切莫听她妄言。”一个尖下巴的丫头两眼紧闭,双手合十,口中碎念,“表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求菩萨让她快些回来,要是再不回来,宋老夫人就真挺不住了。”
她身旁坐着个圆圆脸的小丫头,一手举着一个柿饼,左右开弓吃得正香:“没错,宋老夫人是真心疼表姑娘,听厨房的管事妈妈说,今日灶上将三脆羹热了又热,宋老夫人到现在仍是茶饭未进呢。”
“可不是,表姑娘这一丢,多少人着急上火啊,就连咱们二少爷也跟着遭殃,不知道二少爷是不是还跪着,这么冷的天,跪久了身子怎么受得了啊。”一个身着湘色对襟夹绒褙子裙的丫头满面愁容,翘首朝堂内张望。
“你呀,咸吃萝卜淡操心,里面那么多人看着,能出什么事?”圆圆脸的丫头撇撇嘴,狠狠咬掉一大口柿饼,嘟囔道,“再说了,主子们都没发话,你着哪门子急,等翠竹姐姐出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看这情势,等她出来还要好一会儿呢……哎,丹桂姐姐,昨个儿是你跟着二少爷和表姑娘出门,你可看清楚那些贼人的模样了?”
不远处,靠柱站着的大丫鬟丹桂神情僵硬,她两眼发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一副心绪恍惚的模样,见她们纷纷看向自己,她抿着嘴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尖下巴丫头出声劝道,“那伙山贼罪孽深重,听说他们昨日在染坊当场打死了人,丹桂一定是被吓坏了,你们都别问了。”
穿着湘色褙子裙的丫头不情不愿地拧过身跺了跺脚,只能继续眼巴巴地瞅着椿茂堂,堂内灯火通明,炉中银丝碳烧得正旺。
卫老夫人紧紧抓着宋老夫人的手,口中连声劝慰:“长姐放心,昭哥儿他爹已经派人四处去寻了,肃州拢共就这么大,丢谁都不会丢了咱们家的孩子,姀姐儿一定能平安归来的!”
宋老夫人年事已高,虽两鬓如霜,鹤发如银,却梳得一丝不乱,整齐端庄。她眼睛深邃而清亮,此刻眉宇间凝结着浓重的哀愁,手心里紧攥着一把陈旧的金质长命锁,像是攥着她的命根子,似乎全身的力量都倚靠在上面了。
她蹙眉看向堂中跪着的少年,说道:“昭哥儿,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卫昭仍然一动不动,执拗地跪在堂中央的蒲团上,他脸色苍白,汗出沾背,清瘦的身影挺得笔直,看起来很是萧瑟。
“犟种!”
卫老夫人颤巍巍地指着他哭骂,握着帕子不停拭泪。
“这孩子,打娘胎里就落下个先天不足的毛病,身子骨比旁人弱,性子却比石头硬,倔头倔脑的,专往我老婆子心口上硌啊!翠竹,还不快去把你们哥儿扶起来!”
卫昭晃身避开了丫鬟的手,哑着声音道:“祖母,您就让我跪着吧,这样心里能好受些,要是能换表妹回来,我就是跪死了也成的。”
“糊涂东西!”卫老夫人痛心疾首。
双方僵持不下之际,肃州知州卫钐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屋子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卫家大娘子刘氏急忙上前询问:“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卫钐一言不发,从妻子手里接过茶盏,仰头将水一饮而尽,他神色紧绷,按着眉头在屋内不停踱步——
兵部尚书的独女在他管辖的地界儿被人劫走了,一同被劫的还有新任国子监祭酒的长女,这群京官可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转头就能在御前告他个治理不严之罪!
更何况丢的是沈鸿的女儿,沈鸿!
西边那位主子还下令让他们卫家跟沈鸿联姻,本来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他原想着能一箭双雕,现在人都丢了,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依照沈鸿的手段,将他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想到这里,卫钐冷汗淋漓,他沉声问卫昭:“当时究竟是何情形,你快一一说来!”
卫昭见父亲这反应就知道还没有表妹的下落,他垂着头,声音很是艰涩。
“祖母下月大寿,表妹不知从何处听说祖母喜爱绞缬织物,甚至还收藏了上百件团花绞缬锦衣。她说城西染坊技艺精湛,想去亲手为祖母扎染一件披帛,恰好近日书院休沐,我便陪她一同前往,将表妹送至染坊后,丹桂说书房的纸笔不多了,我想着隔壁书肆的狼毫极好,就前去挑选。”
“不料,中途听见外面哗然,有人高喊山匪杀人了,街上百姓都躲进书肆,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等我冲出去时,就只看见满地的血,表妹也不见踪影,染坊那边说山匪一进门就砍伤了陈家娘子,表妹上前搭救,也一同被掳走,表妹身边的丫鬟护主心切,被当场击杀……”
宋老夫人眼前一黑,坐着都身形不稳,仿佛有一千面铜锣在头脑里轰鸣!
“胡闹!”
卫老夫人颤手拍打着案几,手腕上的金玉镯子磕得锵然作响。
“谁说我喜爱什么绞缬织物,烂了舌根的混账东西!天杀的呀,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害得姀丫头为我老婆子涉险,真真是折杀我也!等姀丫头回来,看我饶得了哪一个!”
说罢,便气得浑身直抖,婆子和管事妈妈们齐齐围拢上来,左右一迭连声劝个不停。
卫家大娘子刘氏面露疑惑:“我进门也有几十年了,从未听闻婆母收藏过绞缬锦衣啊,姀姐儿是从何处打听来的,莫不是遭人诓骗,中了圈套?”
宋老夫人身后站着的大丫鬟遂心闻声猛然抬头,她脸上血色尽失,难以置信地朝二夫人李氏望去,却被李氏狠狠剜了一眼。
宋、沈两家皆子嗣单薄,宋家到了这一代,只有宋怀玉和宋含章这一双儿女,而沈家在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过世后,二房和三房的叔侄们就迅速分了家,大房只剩下沈鸿一人,于是沈鸿与宋怀玉成婚时,两家干脆合为了一家。
沈鸿不是入赘,也跟入赘差不多。
此人胸有城府,精明强干,肃咎之役后得了新帝的赏识,青云直上,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宋、沈两家的荣盛。如今府中的仆役小厮都称呼沈鸿为大老爷,宋含章为二老爷,二夫人李氏正是宋倾姀的亲舅母。
遂心和逸心打小就跟着伺候宋倾姀,两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如今惊闻逸心被山匪杀害,遂心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面颊。
她根本顾不上畏惧李氏的怒容,泪眼朦胧地从宋老夫人身后斜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卫老爷,老夫人!是二夫人说卫老夫人极爱团花绞缬,还说姑娘为表孝心,理应亲手染制,是二夫人,把姑娘引去城西染坊的是二夫人!”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卫家大娘子刘氏惊疑不定,她与卫钐迅速交换了眼神,两人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
“呸,你这小蹄子,空口白牙,满嘴胡吣!”
李氏哪里敢承认,她咬紧牙关,指着遂心疾声厉色大骂。
“狗胆包天的东西,一个贱婢也敢攀诬主人家!你说这话作甚?我好心好意提点你们姑娘,怎地到头来还落得个引鬼上门的恶名!”
说罢,她转向两位老夫人,脸埋在帕子里呜呜地哭。
“儿媳冤枉,我也是误信他人谗言,谁能想到那里竟然会有山贼啊!姀姐儿现在生死未卜,我恨不得遍求神佛,只盼她能平安归来,婆母,我可是姀姐儿的亲舅母啊,怎能蒙受这等不白之冤,还被一个贱婢指着鼻子污蔑,儿媳自是无颜见人了!”
她不说话还好,一通抢白下来,宋老夫人彻底冷了脸,眼底愠色渐浓。
几年的婆媳关系让宋老夫人早就看透了李氏的秉性,她声音越高就越是心虚,更何况她嘴上叫冤,脸上却满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意,她在兴奋什么,害了姀儿还敢在这里洋洋得意,以为所有人都眼盲心瞎,看不穿她的鬼把戏!
又蠢又坏的阴毒东西,留不得了!
宋老夫人厉声喝道:“叫丹桂来!”
李氏躲在帕子后的脸陡然僵住了。
卫老夫人闻言也是一怔,赶忙催促门口的妈妈们:“都愣着作甚,还不快把丹桂叫进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几声仓惶的惊叫,那声音又很快压了下去,丹桂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硬拖了进来,她浑身湿透,像块破抹布似的,趴在地上皱成一团,拖过的地方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异常刺眼。
“怎么弄成这样?”卫老夫人看着被脏水濡湿的羊绒地衣,嫌弃地皱紧了眉头。
领头的婆子答道:“回老夫人的话,俺们去寻她的时候,这小蹄子正想逃呢,被俺们堵没了路,她一头就扎进池子里了。”
卫老夫人目光阴沉地盯着湿淋淋的女人:“你想在这里寻死?”
丹桂声若蚊蚋:“不、不敢……”
与此同时,宋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响起:“丹桂,抬起头来。”
这一声吓得丹桂浑身战栗,身体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她就是想抬头也没了力气。
完了!
李氏的心不断往下沉,她没想到老太太的耳朵这么毒,居然一下子就从卫昭的话里揪出了这个丫头,她更没想到这丫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野心比天还大,胆子却比针鼻小!
丹桂这一逃,等于是不打自招了。
看到眼前这般情形,在场的人都明白过来,说白了,能坐在这屋里的又有哪个是傻的?
偏偏卫昭生得个书呆子脑袋,见众人都死盯着丹桂,他脸上有片刻的茫然,也转头望着她,从喉咙里挤出低哑的询问:“丹桂,你跑什么?”
“二少爷,我、我没有……”她脸上的神情十分痛苦,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惊惧。
“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要问你,是谁告诉你书房的纸笔不多了?我才想起来,府里月初就购置过纸笔,不可能这么快就用光了,倘若真是纸笔无多,自然有书房小厮前来禀明,怎会由你……”
卫昭没声儿了,他突然呼吸一滞,被一个可怕的念头惊得后背发麻。
“是你!”他终于反应过来,泛红的眼里写满了错愕,“你和翠竹从小就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从未苛待于你,丹桂,你究竟为什么要害表妹啊!”
丹桂自知是逃不过了。
她凄然一笑:“宋家来人,难道不是为了给您和表姑娘相看吗?二少爷,您待我好,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往后表姑娘进了门,她能容得下我吗?”
卫昭面容死寂:“表妹心地纯良,向来与人为善,她怎会容不下你?”
“不,她不会!”
丹桂歇斯底里地大叫,她努力仰起头来,嘴唇咬得发白,眼里却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二少爷问为什么,因为丹桂爱慕您啊!”
“院里人人都知道我对您的心意,可他们都不拿我当人看,只有宋二夫人,只有她肯帮我,她派丫鬟来说会安排好一切,只要我将您引开……啊!”
啪的一声脆响,丹桂被李氏一巴掌掀翻在地。
“一派胡言,小娼妇,贱皮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哪个叫你来多嘴多舌的!”
李氏骂不绝口,不依不饶地扑上去,左右开弓又甩了她四五个嘴巴才肯罢休,丹桂的两颊迅速肿胀起来,红的紫的狼狈万状,她捂着脸瘫在地上,肩膀抖动着大笑起来。
卫家大娘子面色铁青,卫老夫人也像被人用榔头击昏了似的,捂着心口瘫在榻上,一副马上就要蹶过去的模样,管事妈妈们连忙上前帮她顺气。
卫昭被这一幕钉在那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够了,”卫钐气得七窍生烟,他起身砸碎桌上的茶盏,暴喝道,“还不快把人弄下去!”
看完自家这一出好戏,他的老脸黑如锅底,强忍着怒气,俯身向宋老夫人行了一礼。
“都怪外甥治家无方,教子无能,才致使姀姐儿遭受无妄之灾,我已下令全城戒严,定会尽快将姀姐儿平安带回,到时候再来向姨母赔罪。”
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宋老夫人摆摆手,看向李氏的眼神冷冽如刀:“老身才真是教子无能,姀姐儿一事,万望卫大人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