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庵庐(1 / 1)

御东风 甜原牧歌 2104 字 5个月前

万里蓬山,天地萧索,残月高悬,凄神寒骨。

中军大帐前燃烧着巨大的篝火,火焰噼啪作响,浓厚的烟雾在荒原上空升腾,如长龙盘踞,夤夜潜游,上千个军帐以此地为中心,似悬河流泻一般朝八方溅开,落地生根。

正中央的主帐内人影憧憧,帐门两侧还有重兵把守,稍小些的营帐外每隔百步也亮着火把,由值夜的士兵按时添置木柴和松油,以保证其长燃不灭。

宋清和拢紧大氅向前走去,她和白鹭没走多远,迎面就碰上一支巡逻小队。

士兵们呈两列纵队,各个着甲待旦,打头的是一对孪生兄弟,皆长得高大黑瘦,远看简直一模一样,仅在五官上有些细微的差别。

大的看着更沉稳内敛,小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稚气。

“哥!快看啊,神女下凡来了!”

他边说边兴奋地用手肘捣向他哥,只见那女子面上一笼轻纱,虽穿着冬衣披着大氅,身形却不显得臃肿,青丝如瀑,在月华照映下灿然生光。

哪怕她拄着拐杖,背也挺得很直,与肃州城里的贵女不同,她身上有种更为凛然的威仪,不像是娇小姐,倒更像衙门里的判官,早就见惯了生死一般。

“咦?是白鹭姐姐跟着,原来她不是神女啊,那一定是从帝京来的,这样的贵人怎么跑到咱们这里来了?”

大的那个不爱说话,他抬眼看向宋清和身后,闷闷地应了一声。

队伍里有人低声道:“梁林,你快少说两句吧,我今日才听青虎营的说,人是陆世子带回来的,冯指挥正为这事上火呢。”

“上火?谁不知道冯指挥看陆世子不顺眼,一天不找碴儿就浑身难受。”

梁林满不在乎地说着,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对面瞟。

“遮着面已是美极,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难怪陆世子一直不肯答应,我要是小林医女,才不去自讨苦吃……”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殊不知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白鹭当即横眉立目骂道:“梁林!又想挨军棍了吧,再敢胡说八道我就禀了你们教头,非打得你下不了地不可!梁木,你也不管管他!”

梁林赶忙作了个揖,笑着求饶:“白鹭姐姐饶命,营里就属我们教头脾气最暴,真要挨上他几十军棍,我就该去地底下当大头兵了。千万别怪我哥,我们哥俩从小到大一天都没分开过,独木难成林啊,我哥这根老木头,往后还得拜托白鹭姐姐多多照拂哩。”

梁林话音刚落,后脑勺就挨了他哥一巴掌:“又在胡说八道。”

白鹭气得连连笑骂,宋清和看着梁林抱头鼠窜的傻样,心头的烦闷也跟着消散了几分。

梁林笑嘻嘻地护着脑袋:“白鹭姐姐,这么晚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庵庐。”

庵庐就是医帐,位于整个黑山大营的南部,由三组帐篷拼接而成,占地很大,极为醒目。中间大帐有济世堂的大夫常年坐诊抓药,几个百子柜摆成一溜儿,从中间隔断,后设内帐,左右两侧的帐子里皆排设大通铺,用来安置患病负伤的将士。

此刻,庵庐内外灯火通明,门口的药架上放着一摞空笸箩,小药童正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见有陌生人朝这边过来,他将盆子一丢,急忙跑回去喊师父。

宋清和二人刚进入帐内,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就扑面而来,中央的空地上摆着几只炉子,炉上吊着的小药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陈潜起了高烧,正躺在内帐的药榻上昏睡,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俯身查看她的伤腿。

老人身边围着两个嘀嘀咕咕的小药童,一胖一瘦,憨态可掬,听到有人进来,两个小家伙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清和。

“姑娘,这位就是林大夫。”白鹭介绍道。

宋清和知道自己脚上的水泡是这位老大夫给看好的,连忙上前道谢。

“宋姑娘不必多礼,你舍己救人的事迹老夫已有所耳闻,实在佩服。”

林元华从药榻前直起身,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慈祥的笑意。

宋清和有些意外:“您知道我是谁?”

林元华摇头:“老夫只知道姑娘姓宋,并不清楚来历,早前听袁副指挥一口一个女壮士的叫着,老夫还当是魁梧健硕的习武之人,真见了面还吓了一跳,敢问姑娘,你这身神力是从何而来的?”

宋清和无奈道:“我也不明白,好像一睁眼,一切都变了。”

“原来如此。”

林元华见怪不怪地捋着胡子,很快就帮她想好了说辞。

“人体阴阳相济,玄妙至极,正所谓‘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有些人表面上精强力壮,却容易因小病小灾而英年早逝,有些人看似羸惫孱弱,却往往能挺过大灾大难,长命百岁。”

“阴极转阳,阳极转阴,人虽渺小如草芥,身陷绝境之时,反而会爆发出巨大的潜能。你能扛着陈姑娘从山匪手里一路脱逃,魄力与急智、内力与意志都缺一不可。”

说罢,林元华话锋一转:“不过,姑娘脚伤未愈,不宜过多走动,还是静养为好。”

宋清和笑道:“您过奖了,我是想看看陈潜,她怎么样了?”

“不妙啊,陈姑娘的脚筋被那些畜牲给挑断了,幸亏处理的及时,送来的时候人还有过片刻清醒,只是陈姑娘脉细体弱,脾胃虚损,内里亏空,加之受伤时间过长,这脚恐怕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宋清和皱着眉头追问。

林元华长叹:“且不说军营药材匮乏,就算是用名贵补药将养也只能缓解一时之痛罢了,这是恢复得好,倘若恢复不好,成了脱疽之症,便只能在肉则割,在指则切,那才是活受罪。”

“老夫行医多年,所见伤患无数,像陈姑娘这种情况往后怕是再难站起来了,左右都逃不过一个‘跛’字啊。”

站不起来了?

陈潜从前能跑能跳,陈家人都能将她送进虎狼窝,倘若以后站不起来了,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人又不是猪羊,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宰割?

宋清和脊背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眼前又浮现出女孩一身血污蜷缩在角落里的模样。

她真的分不清,那究竟是陈潜,还是当初的自己。

当年她在姥姥的葬礼上被宋含章砍倒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额头一片湿热,仿佛有人兜头泼了她一杯温水,直到尖叫声四起,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刺痛。

温热的血液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像是一行泪。

宋含章疯狂挥砍,状若癫狂,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就在这时,姥姥养的黑猫阿乌从她身后跳出来,冒着被乱刀砍死的危险,生生替她挨下了随后一击!

利刃刺穿了它的右爪,阿乌凄厉地嘶吼着,在地上不停翻腾,黑色的皮毛沾满了灰尘,直到它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外,村民们才如梦初醒,一窝蜂地跑上去拦住宋含章。

没人在意那只猫,也没人在意她。

宋清和孤零零地趴在地上,身旁空无一人,所有人都站在对面,他们看向她的脸上有畏惧,有厌恶,也有怜悯,可就是没人愿意靠近一步。

血糊住了她的眼睛,视野里满是猩红,人心织成一张熯天炽地的火网,将所有人围困其中,谁都别想挣脱。

那一天,十七岁的宋清和在他们的目光中烧成灰烬。

她不明白,为什么宋含章作了恶,却要由她来背负骂名?宋含章入狱后,那些骂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无力反抗,甚至自己也产生了怀疑,难道至亲之人真是受她连累吗,她怎么会是丧门星呢。

她想回家了,可她再也无家可归。

自那以后,阿乌也消失了。

那段日子极其难捱,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容颜尽毁,心如死灰,是最软弱可欺的对象。

同校的高雪盯上了她,带着一帮小混混以欺凌她为乐,她脸上的伤疤每每有愈合的迹象,纱布就被高雪撕开,旧伤又添新伤。

这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有着冰锥一般的冷漠与残忍。

高雪的父亲高伟华当时是本市的烟花大王,庆河一中的实验楼就是他捐赠的,足有十二层高,放眼全省也称得上是首屈一指,有这样的背景,高雪自然有底气在学校里横行霸道。

那个傍晚,他们将宋清和堵在实验楼的天台上,成箱的花炮堆积在她脚边,高雪说要请她看烟花,宋清和始终一言不发,有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拳脚落在她身上。

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

她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替逝去的亲人惩罚自己,换取良心片刻的解脱。

高雪踩着细细的鞋跟,摇曳生姿地走到她面前,从包里摸出一捆细管子,朝她粲然一笑。

“丑八怪,看我对你多好,费了好大功夫才偷出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用来炸山的,只要点着一根,嘭!你就能飞啦!”

飞?

这么多天以来,宋清和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波动。

等高雪拿着那捆细管退回安全地带,她的狗腿子们立即点燃了烟花,隆隆的爆炸声震得宋清和浑身发麻,甚至有一瞬间的失聪,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怎么掐都是木的,像是在掐别人。

眼前光怪陆离,灰白而刺鼻的烟雾后面,少女天使般的脸庞在冲她狞笑。

放完烟花,高雪仍不满意,拎着包绕着宋清和转圈:“你这双眼睛倒是长得漂亮,脸都熏黑了,眼睛还这么亮,看得我心烦,要是这道疤能再长一寸就好了,可惜呀。”

小混混们自然唯她马首是瞻,有人当即拾起半块砖头,流里流气地吐了口唾沫。

“这简单,只要你喜欢,我再给她开个瓢!”

说完,他一把揪住宋清和的长发。

众人都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蜷在地上任由他们打骂,不料她却突然暴起,死死拧住了他的胳膊,小混混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眼前一花,就被她掼倒在地,那半块砖头也到了她的手里。

他脸颊的横肉挤着地面,嘴里不知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一股浓浓的硫磺味,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兄弟们向他投来惊悚的目光。

“你疯了!”

他们失声惊叫,高雪也面色铁青。

宋清和侧过脸,黑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无声地笑了。

有时候沉默不代表屈从,老虎在面对狗的时候也是不出声的。

“现在,轮到我来放烟花了。”

那块砖头在地上轰然炸开,她被欺凌的日子也就此宣告终结。

若疯子能摆脱困境,那疯又如何?

要想获救,必先自救,破釜沉舟,向死而生,黑暗的尽头就是生机。

作为全省最年轻的刑侦支队长,宋清和是被破格提拔上来的。风险与功绩成正比,她从警以来大小案件破获无数,多次出生入死,惹得局长整日对她耳提面训,让她办案注意方式方法,不要以命相搏,宋清和左耳听着,右耳全都倒了出去。

她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命。

因为了无牵挂,所以义无反顾,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偶尔也会想,自己这只破烂的海东青,算不算是飞起来了?但紧接着又会否定这个想法,如今的她和天台上的她其实没什么不同,她从来都没有放过自己。

天大地大,她早已无枝可栖。

被宋含章砍伤的那一天,她多希望有人能站在她身旁啊。

此刻,在全然陌生的肃州,在苦药弥漫的庵庐里,她耳边忽然响起陈潜昨晚的话——

“我就是个拖油瓶,走不了多远的,路上只会拖累你。再说,没有家的人,逃出去又能怎样……”

宋清和心头一片苦涩,陈潜是她来到新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在紧要关头让她先走的人,无论如何,她都想拉她一把。

就当是,丧门星对拖油瓶的惺惺相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