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出(1 / 1)

雪了下了一夜。

从窗外看去,万物都覆上洁净的白色,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有种幽蓝的色调。天地静谧。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扶枝直接上了塔顶。

她呼出一口凉气,挽了挽鬓间的碎发,手搭在眉弓上远眺。

连绵的负雪苍山被绣上极细的一线金光,云层里隐隐透出浓郁的流金。

快日出了。

扶枝静默地看着天边涌动的云层,忽然解下腰间的玉笛,递到嘴边。

云层涌动,一点烧着似的红挣脱出来,点着了大片云。

悠扬的笛声响起来,宛如缥缈的云雾,撩过摇动的风铃,飘向堆雪的枝桠与屋檐。

“扶枝一把推开她的心上人,眼里含着眼泪,被灵潮一点点吞没了。”

“这个百般缠着季青临的人,最终一片衣角也没能留下。”

层层叠叠的云挡不住缓慢升起的太阳,天光乍泄,万斛金光倾倒,赤红色的太阳如跃动的心脏。

扶枝眼里倒映出灼灼的天光,在笛声里回想“话本”里她既定的命运。

“她再惊才艳艳,终究算计不过天意。”

“命该如此,可怜可叹。”

——她本该死在除夕前夜。

扶枝头发、脸颊上落满温暖的日光。她迎着太阳,闭眼扬笛,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动。

笛声逐渐飞扬起来,青鸟般掠翅冲向辽阔的苍穹,在猎猎的风声里,翅羽泛着初升日光的金芒。

去你的天意。

谁也不该是话本里的提线木偶。

话本里轻描淡写的几笔,便白纸黑字地判定了这人的宿命。

她偏不信。

扶枝眼睫盛满日光,慢慢地睁眼。

——这不讲理的判官笔,她会亲手折断。

扶枝轻轻笑了笑。

况且,这所谓的天命是不是真的说一不二,还有待商榷。

本该化作一抔黄土的人砸开棺材板,本该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的人现在乖乖躺在被窝里。

“……姐姐?”

一道清冽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她背后响起来。

扶枝转头:“你醒了?还是我吵醒你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但她明明在门上画了消音令的。

虞枕风摇摇头,望着她,一步一步地踩着墨瓦走过来。

白雪轻响。

扶枝满头乌发垂散下来,鬓发被别到耳后,露出莹白的耳朵。她放下笛子,眼里是温柔的笑意:“我以为你会睡久一点的。”

虞枕风走到了她身边。

扶枝乌溜溜的长发泛着灿灿的光,被风拂到他手背。

有点痒。

——是真的。不是幻境。

扶枝眨眨眼,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回神啦。”

虞枕风抓住她的手。

扶枝一愣:哎?

她不知所措地动了动,指尖划过他掌心。

游魂般的少年人忽然一顿,烫着似的松开她,眼角晕开天边云雾似的红,眼波瞥她一眼,又飞快避开,低垂着眼睫。

他手指蜷了蜷,碰到柔软的青色发带,下意识地放轻力度,小心地摸了摸。

扶枝清咳一声,不好意思地解释:“昨晚你的手一直流血,法诀止不住,我只能帮你包扎起来。”

当时手上没有趁手的纱布,她只能用发带。

“你放心,干净的。”扶枝望了望他手上迎风飘摇的蝴蝶结,面不改色地别过眼,“我用法诀洗过好几遍。”

扎惯了,没办法。

虞枕风右手虚握,指腹轻轻压着发带,嘴角生涩地弯起来:“谢谢。”

谢谢你愿意回来。

其它更深的东西,他还不敢问。

扶枝目光动了动,转头望他。

她舌尖上悬着几个呼之欲出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你是不是知道我死了,你……

扶枝顿了顿,全都咽了回去。

不着急。

他现在还是好苍白。温暖的日光晒了这么久,他却依旧宛如一抔孤雪,悬在高高的枝头,春阳融不化他,烟火气够不着他。

可是他叫她姐姐。

扶枝听见了。他说他疼。

话本里,他是残暴狠戾、喜怒无常、执着于捏碎男女主脑壳的大魔头。但昨晚他倒下来时,扶枝却觉得他像个委屈巴巴的孩子。

虞枕风在她旁边,跟着她有样学样地扫开白雪,端端正正地盘腿坐下。

扶枝心里叹了口气。

“今天是除夕,该吃年夜饭和汤圆,”扶枝眉眼弯弯,望进虞枕风漆黑的眼里,“你想吃什么呀?”

虞枕风愣愣地看着她。

小呆头鹅,好可爱。

扶枝忍住笑意,掰着手指,给他当场表演了报菜名:“口水鸡、八宝鸭、虾饺、鱼头豆腐汤、花雕醉鸡、酒酿丸子、桂花糯米藕、松鼠鳜鱼、栗子炖鸡——”

她报得自己都饿了。

可恶,要不是时机不合适,她简直想把虞枕风团吧团吧打包一起回宗,师尊做的年夜饭才是一绝!

扶枝会做饭,但是没有师尊十里飘香那样好吃得离谱。

她余光瞥见下边蓬松的雪,转头顺口道:“下雪了,你要不要堆雪……?”

扶枝声音一顿。

——虞枕风睡着了。

他的头歪向她,发带一松,胡乱束起来的头发缎子似的散开披在肩背。天光轻轻地落在他脸侧。

扶枝安静地看着他。

他眉眼舒展,嘴角隐隐带着笑意。

那些热气腾腾、鲜活的烟火气终于染到了他身上。

真好。

扶枝笑笑,回想起昨晚的兵荒马乱。

昨晚她身随心动,莫名其妙地就将人从走火入魔里拉了回来,之后他像是不堪重负,直接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晕了过去。

扶枝只好随便找了个屋子,将人安置好,期间他醒过几次,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她又哄小孩似的哄着他“我在你快睡”。

她趁人昏着,小心地探过他的经脉,被里面乱糟糟的景象吓到了。

灵气逆行,经脉堵塞,乱成一团。

而且,总感觉还有问题。

扶枝看着床铺上的人过分苍白的脸,又心软了,花了大半宿帮他理灵气。

明明师弟师妹们也经常向她撒娇,她也没心软。

……为什么偏偏他是例外?

扶枝谨慎思考:因为大家都是“男女主”的垫脚石,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照拂也是应当的?

她瞥了一眼旁边睡着的人,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样会落枕吧!

扶枝想摇醒他让他回床上睡去,看他睡得香甜,又迟疑起来。

昨晚他连昏着的时候也眉头紧皱,冷汗涔涔,极不安稳。现在难得安静地做个好梦。

扶枝叹了口气:算了,背一回是背,再背一回也没关系。

她正准备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白影,气势极盛地朝她冲来。

——什么东西?

扶枝抬眼,手疾眼快地捉住了,定睛一看:是师尊的传信纸鹤!

小纸鹤浑身雪白,鸟喙却是俏生生的嫩黄,正一下下地啄她的手指。

昨晚小青苗给她摇够灵力之后,扶枝连夜给师尊飞了只纸鹤报平安。

没想到师尊回得这么快。

纸鹤眼睛滴溜溜地望她,扶枝想了想,竖了一根手指到唇边:“嘘。”

先别吵。

小纸鹤乖巧地收起翅膀,伏在她手心里。

扶枝一手放着纸鹤,发现自己单单一只手没办法把人托到背上。

她为难地看了看纸鹤,又望了望虞枕风。

小纸鹤歪头看了看她,也跟着望向虞枕风。忽然它拍拍翅膀,从她手心里飞起来,在她头顶平稳落地。

扶枝头顶着雪白的纸鹤:“……”

也行。

她小心地把睡着的人托到背上,少年人的头发落到她脖子上,有点痒。扶枝偏头避了避,笑着叹气,踩着柔软的流风下了塔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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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枝将熟睡的少年慢慢扶到枕头上。

她弯腰替他掖好被子,想了想,又掀开一角,轻轻地将他手捉出来,汇聚起温和的灵力,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安神令。

淡青色的纹路亮起,又隐没在他掌纹里。

昨晚他脉象乱成一团,她梳理了一晚上,却不敢再施咒令了,生怕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

枕上的少年眉心舒展,眼睫纤长,在冷白的面容上投下两扇浅浅的影。

她望了望虞枕风安宁的睡容,欣慰地笑:年轻人,睡觉不要皱眉头。

扶枝弯弯眼睛,原路放回少年人的手,把被子理得一丝褶皱也没有,才直起身,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放轻脚步走出房间,无声地阖上门。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浅淡的呼吸声。

良久,被子里的人浓密的眼睫颤了颤。

他一动不动,只是悄悄地、眷恋地虚握左手,一点点地描摹刚刚一闪而逝的温暖。

窗外雪色明净,日光灿烂。梅花树上堆了层薄薄的细雪,觅食的云雀一蹬枝桠,雪就簌簌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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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枝关好门,绘制好屏蔽法文,才坐下把头顶的纸鹤摘下来。

她深吸口气,用灵力点了点小纸鹤的鸟喙。

小纸鹤整只鸟一顿,忽然疯了似的上蹿下跳,追着她啄,大骂道:“臭丫头!翅膀硬了!学人玩什么心跳!还不回来挨打!”

扶枝左躲右闪,被啄得鬓发凌乱,火速求饶:“师尊我错了!”

纸鹤不为所动,追着她啄,继续骂:“连年夜饭也不稀罕了吗!啊?老子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扶枝抿了抿嘴,低声道:“对不起。”

纸鹤恨恨地啄她额头:“对不起顶个屁用!”

扶枝揉揉额头,心想师尊真是料事如神,连她会说什么也提前猜到了。

她想了想,说:“师尊,除夕快乐。”

疯狂的纸鹤忽然一停,落到她手心里,化作一张展开的信纸。

——口令对了。

信鹤分很多种,这种是口令信鹤。只有说出正确的口令,信鹤才会展为信纸,让收信人看到寄信人真正传达的信息。之前骂她的话都是录好的,不过这次小纸鹤啄她好像格外用力。

“咦?”

扶枝忽然发现不止信纸,还有个储物袋。

师尊怎么往纸鹤肚子里塞东西,怪不得它蹲在头上的时候感觉比往常重。

她神识探了探,大为震撼:师尊真的卖身去当打手了吗!哪来这么多灵石宝贝!

她连忙去看信纸。

【丫头,拿着。这回在你头上蹦跶的,统统灵石砸死!下次再敢不回来吃饭,皮都给你扒了!还有,汤圆给我吃干净!】

扶枝愣了愣:汤圆?

她反应过来,在储物袋里掏了掏,找出了一个陶盅,掀开来。

浓郁的桂花香和蛋香随着热气滚滚蒸腾上来,扑了她一脸。

这热气太烫了,烫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扶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眨去眼角的水雾,将陶盅放回去。

等买好菜做好年夜饭,晚上一起吃。顺便让隔壁睡着的小呆头鹅也尝尝。

——毕竟师尊做的汤圆天下第一好吃!

“客官,菜齐了!慢用。”小二一甩方巾,问:“您还有需要吗?”

季青临随手抛了块灵石给他,吩咐道:“再做一份,送去天字一号房。”

小二接住灵石,喜笑颜开,乐颠颠地应声去准备了。

季青临脸色平淡地望了望端上来的饭菜,随便试了试,又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

——远不及扶枝做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季青临手一顿,敛去眼里的波动。

他亲手拂过少女鲜妍的眉眼,替她阖上眼睛,整理遗容……

扶枝已经死了。

她是为他死的。

季青临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刀,迸溅出一串血珠子,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腥味。

伤还没好。

他一剑将扶枝穿心时,遭到了极强的反噬。那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前,以身相挡。

季青临不动声色地在剑身上灌注了十成剑气,一并撕碎了这东西,将剑掼进了扶枝胸口。

——他被反噬得五脏六腑剧痛,灵台也被震出了裂缝。

伤得极重。

季青临漫不经心地将嘴里的猩甜咽回去。

无妨,只要意意能好过来,一切都值得。况且只要摘到秘境里的云信草,届时灵台的破损也能修复。

他抬眼望了望楼上紧闭的房门,眼里忧虑一闪而过。

他已经严格按照秘法上说的,炼化扶枝的金丹让意意服下,她本该伤势好全修为大涨才对,但如今情况虽逐渐好转,却依旧时不时昏迷。

季青临心里叹了口气,他本不该带她出来,奈不住她缠着他撒娇,他望着她的笑靥,只能全都应下来。

他望了眼保温阵法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索然无味地望向窗外。

从二楼临窗望下去,长街上热热闹闹的,地上落雪被阵法除去,来往的行人忙碌地买年货挑菜,红彤彤的灯笼挂满长街,顶上沾着点白雪,金黄的灯穗随风而动。

季青临耳力极佳,喧嚣的人声听得一清二楚:

“走过路过别错过!新鲜猪肉!现点现宰嘞——”

“来两斤!去皮!”

“姑娘,大过年的,你就让我赚两个钱吧!砍价也不是你这么砍的!”

“老板,大过年的,黑心钱就少赚两个吧!涨价也不是你这么涨的!”

“我真没有!”

季青临瞳孔一缩,迅速朝某个方向看去。

牛肉摊前,挤挤嚷嚷地围了几个人,最前面跟摊主讨价还价的人是个窈窕的少女,一身干净的青衫罗裙,戴着白色的帷帽,轻纱被风扬起,隐约露出白皙的下巴。

季青临死死地望着她影影绰绰的侧影,心神大震。

——扶枝,不是死了吗?

他定了定神,抄起桌上的筷子,手腕一振向少女掷去!

惊呼声中,女孩子头上的纱帽被劲风掀开,白色的轻纱擦过她脸侧,往地上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