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湛提着袋子，转回停车场。
江淮尘正倚在一颗巨大树下。
伞被随意架在肩上，粉衫襦衣垂地，下摆被雨雾浸湿。
他落着桃花眼，指尖燃起明明灭灭的火光。
薄白的烟雾萦绕上他略显苍白的眉目，转而散入湿冷的空气中。
颓丧又落魄。
江淮尘将指尖的烟递入嘴边，懒散的衔着，见叶湛走到面前，他抬了抬下巴，招呼。
“阿湛，你来了啊。”
“嗯，走吧。”叶湛长眉轻折，抬手帮她正了下，被他架的漫不经心的伞，“先上车。”
江淮尘没动，目光聚集到他手边的袋子上，笑问：“柠檬给的？”
他语气肯定，不像是问他。
更像是，对自己说。
叶湛淡淡嗯了声，撩起眼看他。
这场雨一直在下，没有尽头。
绿意氲浓的树下，二人执伞对立。
良久，江淮尘率先撤开眼，衔烟的唇一动。
伞面上聚积的水珠簌簌下落，在二人面前下了场短暂的雨。
他用舌尖抵了下烟嘴，荒唐的笑：“阿湛，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该不会，也被我迷住了吧？”
“江逸之，别笑。”
叶湛带上姓叫他，语气少见的郑重严肃，“今天一定要这样？”
江淮尘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有所指。
“阿湛的意思是——”他轻松的说，语调荒腔走板，“每年的今天，每年的秋分，还是，这样的我？”
叶湛冷淡的看他一眼，凤目清冷。
十二年前。
隔壁江爷爷领了个小孩回家，他被爷爷拎出书房。
就看见一小孩，瘦瘦小小，笔直的站在众人面前笑。
唇边抿出小小的颗酒窝。
十一年前。
因着邻里关系，他和江逸之关系处的不错。
他发现，他和别的小孩儿有点不一样。
别的小孩被欺负了总是哭。
他呢，总是笑。
十年前。
他和江逸之成了好友，两只拳头碰在一起时。
他才知道，其实他和他一样大。
只是他营养不良，才被他错认成小孩儿。
……
七年前，秋分。
忽如其来雨夜，他又一次和叶卿闹翻。
带走情绪在雨中游走。
他遇见了穿着校服，独自买醉的江淮尘。
他们互相交换了秘密，真正成了挚友。
他才知道，今日，秋分，是江逸之真正的生日。
……
去年，秋分。
天气不好，大雨浇透了整座南江。
他在墓碑前，寻到不省人事的他。
身边胡乱堆叠着几个酒瓶，烟头散落一地。
他不知道他何时学会的抽烟。
只沉默着。
将他拎到背上，送到医院。
“……”
叶湛从情绪中抽离，语气不缓不慢，“江逸之，你忘了，去年答应过我什么？”
江淮尘低着眼，又笑了下。
“阿湛，我今年不也没干什么？”
“难道不是。”他弯了弯唇侧的小酒窝，“很乖吗？”
叶湛啧了声，也没计较什么。
反是又想起今天餐厅里偶遇的人，眼眸眯了眯。
他的眼本就狭长，如今危险的眯起，竟有些唬人。
江淮尘却是不怕。
他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弯起，背轻轻靠在树上，长腿微屈。
烟气将他懒散声音缓慢熏灼。
“阿湛，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
他懒声一笑，抬指掐灭烟头，慢悠悠的说：“又醉又疯？”
话音未落，眼底一黑，雪松弥漫在鼻息。
他被西装兜头罩下，怔愣之际，就听见始作俑者对他说：“穿上。”
隔着西装，他脸上强行绷着的情绪落了下。
笑意收拢，声音低不可闻。
“阿湛，你不明白的。”
“你我一起长大。”
“二人的心思，双方都心知肚明。”
叶湛的音色很冷，“今天这事儿呢，我们就在这里说清楚。”
“以后自由竞争，行不？”
“……”
江淮尘勉强掀了唇，轻轻啊了声。
他把自己的眼神藏在黑暗中，连同卑劣。
“我怎么敢肖想她。”
他这样的人，是怎么敢去触碰太阳呢？
去年。
他终于知道，柠檬真正喜欢的人，是阿湛。
那天，秋意攀上树梢。
他拦住柠檬，递给她一杯奶茶。
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网上都盛行。
他早就计划好了，在彻底步入秋天时，他的生日，他要向心爱的姑娘表白。
秋天的太阳不似盛夏那般灼热。
站在光下的他，心却像是被阳光烧过般，在胸膛里飞快躁动。
握着奶茶的手紧了紧，手面青筋绷的分明。
他整个人也是紧绷着的，杯面的余热在他手底温着，不烫。
却让他手心缓慢沁出层薄汗。
于是，将奶茶往前递了递，拖着声音道：“喏，奶茶。”
柠檬没接。
他心跳变得钝了些，不详的预感冲上眉梢，到嘴角勾成一道散漫恣意的笑。
“怎么，高兴傻了？买一赠一，给你的是赠品。倒也不必如此开心。”
说完，他落下桃花眼，懊恼的抿了下唇。
柠檬愣了半晌，盯着那杯装满小料的奶茶，忽然笑了。
她说：“江淮尘，你是在用奶茶，拒绝我吗？”
江淮尘长睫微掀，桃花眼撑大，瞳孔震颤，有墨色在他眼中浅浅化开。
他想都没想，直接否认：“我没——”
“你误会了，江探花。”
姑娘特意唤了他的雅称，笑着打断他：“虽然你长得很好看啦。可是，我心爱的男孩，真的不是你哦。”
说完，她轻轻朝他眨了下眼，神色俏皮。
“……”
他心脏空了一拍，身子薄薄的晃了下，缓缓滞停在原地。
第一反应是，这姑娘在骗他。
薄唇微动，他牵起唇角，想告诉她——
这个玩笑，不太好笑。
他的心脏好像被人撰住似的，一下下捏的他好疼。
他想求求柠檬，不要开这种玩笑，他有点受不住。
可是，他站在秋风中，说不出话。
吐息破碎，到最后只轻轻‘啊’了声。
巨大的情绪笼罩着他，不是自恋被戳穿的羞耻，更不是从来都不值一提的自尊。
心里悄悄藏着那颗柠檬正在拼命作乱。
铺天盖地的涩苦撞向他，毫无防备的。
又任由的，让她放肆。
他掀起桃花眼，抬了一半，又轻轻垂下。
心里大概有数，却仍是艰难的问：“那你喜欢的？”
“叶湛。”柠檬喜欢叶湛，从来都是坦荡，她毫不犹豫的弯起唇，“我很喜欢他。”
说起她喜欢的人时，那双桃花眼藏满了甜甜的笑。
羞涩蔓上她的脖颈，耳垂出一点淡粉，扎的他瞳孔泛疼。
秋天的太阳好像真是挺晒的。
他有些晕眩，眯起眼，目光不知所措的移了下。
感觉阳光带着砂砾漏入眼底。
“不是，就少了个爱慕者，打击这么大的吗？”柠檬不解的探出双手，在他眼底轻晃。
她担心自己说的太直白，打击到总是骄傲的不行的探花。
于是，双指点住太阳穴，认真强调道：“江淮尘，你真的很好的。”
“很好的。”
因为这句话，他鼓足了勇气，再次望进姑娘清凌凌的眼。
清澈干净，一如当年那时。
他蜷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她随着一同蹲下。
手足无措，又拼命的夸他。
“你真得很好。”
是啊，他很好。
小时候，那个男人卷走妈妈最后一点救命钱，将他当垃圾一样，踢在墙角时，他不哭。
微笑着，向邻居求一点吃食，喂给妈妈时，他不哭。
被围堵，脚面踏上他背脊时，他不哭。
……
他不哭，也不会哭。
但现在，面对这样一双眼。
他眼底的砂砾渐渐融化，景物随着心脏一起模糊。
可是，他还记得，她曾经夸他，笑起来灿若春华。
比三春桃花还要好看。
他机械性的抬了下唇，学着小时候装笑的模样。
轻轻提起唇，却不妨，脑里的晕眩感更重，脚底也跟着踉跄了下。
柠檬有些慌张，她担忧的碰了碰他的手臂。
他笑说：“可能有点中暑。”
这姑娘傻的厉害，连忙搀住他，想要送他去校医室。
他脚步凌乱错开，修长的指抵住树干，狼狈的低眼。
这是他第一次推开她。
因为，每一秒空气，都让他觉得窒息的厉害。
勉强牵回心神，他听见自己说。
“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
姑娘仍是踟蹰。
他站在树下，背对着她，学着往日惯常腔调：“哥哥没事。”
“是真的没事。”
他忍住抽疼的心脏，看着树梢上落下的一抹阳光，唇侧的酒窝弯了弯，“那么，哥哥，就祝柠檬儿成功咯。”
说完，他抬脚，离开。
将爱意藏在心底，再也不敢回头。
天上的太阳依旧炽烈，仿若仍然身处夏天。
他踩着阳光和暮夏的尽头，分明是落荒而逃。
却绷着肩，骄傲的笑。
拐角处，他身形微顿，终于忍不住，回头看。
暖阳吻在女白皙的颈侧，将她担忧的目光照彻。
恍惚间，才明白。
女孩是属于夏天的。
从一开始，他以为的秋，不过是他为自己编织的幻梦。
可是，他也知晓。
自她身披午后盛夏的阳光，于绿意阑珊中，向他走来那刻——
他便自甘蒙上双眼，双耳束缚，只想爱她。
毕竟，是他，在很早很早之前。
就先擅自喜欢她的。
……
他走了好久，从去年秋天，走到此年初秋。
眼底黑暗漫起，耳畔风雨大作。
他想笑，嘴唇往上提了提，却僵硬的连抬起都艰难。
笑不出来，也算了。
索性藏在黑暗中，被蒙住眼，不去看，不去想。
不去想，柠檬看向叶湛的眼神。
一如他看她。
也不去想，那天。
他站在图书馆楼下的阴影里，手底的烟头明明灭灭。
他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孩往天台上走，奔向她的男孩。
更不去想，暮云四合的晚道。
他跟着一瘸一拐的姑娘身后。
心疼了一路。
他想冲出去抱住她。
可盛夏未尽，暮光未歇，她不爱他。
所以他拼命地克制。
拼命地告诉自己：算了，输，也要输的光明正大。
他动了动薄唇，唤了声“阿湛”。
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在光影盛大的夏天，藏住自己的情绪，笑着，倒退着，离开了自己的光。
那样的光明正大。
所以，时近他的秋天。
也请——
允许他，最后卑劣一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