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后悔(1 / 1)

姜凌睁开眼睛,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档案室里陈旧纸张与打印机油墨混合的气息。

环顾四周,姜凌瞳孔微缩。

屋内树着几排书架,上面整齐排放着一摞一摞的档案盒。南面斑驳墙壁上写着的黑色仿宋大字:“严厉打击犯罪,维护社会治安 ”,字体硬朗、笔锋凌厉,让人一看便肃然起敬,从内心生出一股蓬勃的力量。

北面墙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窗户,窗外绿影婆娑,窗下棕褐色小书桌上摆着一本工作日志、一份台历,旁边还放着一本翻旧的《人民警察手册》。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姜凌脑海。

这里,分明是自己最早工作的地点,金乌路派出所档案室。

靠门的那张小桌,就是自己的工作台,因为使用时间长桌脚略有些松动。工作日志写满了就换,台历一年一换,但那本《人民警察手册》却陪伴了自己整整四个年头。

一阵热风自窗外吹来,翻动着台历的页面。

姜凌看清楚了绿色台历纸上的黑色数字:1993年9月10日。

姜凌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在那场地震中,省城第九监狱发生骚乱,她为了抢救同事,冲进了摇摇欲坠的档案室。

最后的记忆,是天花板轰然塌陷的瞬间,和耳边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可现在,她回到了1993年9月。

这一年,她刚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金乌路派出所成为一名普通女警,负责档案管理、文书撰写工作。

姜凌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重生了?一切都太过玄幻,打破了姜凌这个无神论者的认知。

上一世姜凌先后在派出所、晏城女子监狱、省城第九监狱从事档案工作。从1993年到2025年,姜凌见证了公安系统档案管理的飞速发展。作为推动罪犯档案信息中心建设的核心人员,姜凌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过痛苦、迷茫与遗憾。

为什么光明之下,黑暗永存?

为什么朗朗乾坤之下,总会有龌龊人心?

为什么不论公安系统如何出重拳打击,恶性案件总有发生?

即使这些罪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是那些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呢?那些被毁掉的家庭呢?死去的人没办法活转过来,被残忍对待的人心理阴影仍在,破碎的家庭无法再团圆……

档案上的文字是冰冷的,可那些文字背后,却洒满了血与泪。

为了侦破案件、抓捕罪犯,不知道多少警察在默默付出。有的野外蹲守数月,有的跨越千里奔波,有疲惫不堪的、有积劳成疾的、有与歹徒搏斗英勇牺牲的……

从警三十年,姜凌曾无数次走进烈士陵园,站在那一座座沉默伫立着的墓碑前,她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有没有办法找到犯罪的根源?

能不能尽早干预,提前制止犯罪?

警察荣耀的背后,能否远离牺牲、减少遗憾?

现在,姜凌重生了。

这一世,姜凌想从档案室走出去,走到一线,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就在这时,一阵吵闹声远远传了过来。

“他无耻!”一个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切,我怎么无耻了?明明就是你欠揍,活该!”另一个声音充满讥讽。

第一道少年的声音有些耳熟,姜凌从档案室走了出来。

金乌路派出所分为办公与后勤两个区域,办公区是一栋临街的两层老式红砖房,一楼接待、办案,二楼办公,后勤区包括食堂、宿舍、档案室,与办公区隔着一个院子。

姜凌走出档案室,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院落。院子东侧种着几棵老槐树,绿意盈然,蝉儿躲在树上吱吱作响,西侧有一个简易车棚,里面停着几辆自行车、两辆警用摩托车。

阳光洒下,脚边的影子只有那么一点点儿。

姜凌抬起头,左手平展至眼前,阳光自指缝透过来,她微微眯起眼。抬起的手腕纤细,没戴手表,从日头判断,现在应该是中午时分。食堂的饭菜香气很淡,看来已经过了开饭的十二点。

这个时间点,谁会来派出所吵闹?

姜凌穿过后院,从警务大厅后门走了进去。

金乌路派出所的警务大厅大约三十多个平方米,服务台正对着大门口,两侧各有一排椅子。

服务台背后墙上写着“金乌路派出所接处警中心”几个字,值班民警李振良守在电话机旁做笔录,案件组组长魏长锋则走出服务台,拉开争吵的两名少年,苦口婆心地教育着其中一个。

“钱大荣,你不要老是欺负梁九善……”

钱大荣、梁九善。

这两个名字太过熟悉,迅速触发姜凌的记忆,相关的档案材料显现在脑海之中。

梁九善,1978年出生,1999年因谋杀罪入狱,被他杀害的人,名为钱大荣。钱大荣十五岁时强.奸梁九善的姐姐梁七巧,但却因未满十六,再加上父母庇护而逃脱责罚。

梁七巧自杀身亡,梁九善辍学追凶六年,最终手刃仇人,法庭上他只说了四个字。

——我,不后悔。

这个案子当年轰动全城。

案发之时,姜凌已离开派出所,事后她在省城第九监狱见到了梁九善的档案卷宗。他一审被判处死刑,但他的遭遇与经历引发社会广泛关注,一名女性律师主动帮他上诉,最终他被判处无期,在第九监狱服刑。

姜凌记得他。

监狱里的他,瘦弱、苍白,沉默寡言,行事自律、认真改造,可是,哪怕仇人已死,他依旧心结未解,自由活动时间总会靠着高墙,呆呆看着天空发呆,嘴里时不时喃喃自语。

“我姐姐成绩很好,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小学老师。那一年她读高三,如果没有意外,她会考上师范大学,成为一个好老师,可是……”

“如果我姐姐没死。”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如果重活一世……”

姜凌眼中有亮光闪过。

梁九善求了无数次的机会,现在就摆在自己眼前。

他姐姐死于1993年11月底,今天是9月10日,梁七巧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凌从后门走进来时,李振良刚刚结束笔录,他放下手中钢笔冲她点了点头,态度很和气:“小姜,你来了?”

魏长锋扫了她一眼,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两名少年身上:“同班同学应该相互友爱,钱大荣你怎么屡教不改?赶紧向梁九善道歉!”

魏长锋是案件组组长,接到这起打架斗殴案件他也很头痛。

梁九善九岁时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从此与他姐姐相依为命,全靠父母的赔偿金生活,算是辖区内的重点帮扶对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姐弟俩生活节俭、学习刻苦,班级成绩名列前茅。

梁家姐弟性格不太一样,姐姐梁七巧老实乖巧,不爱惹事;梁九善却敏感而尖锐,不肯吃半点亏,动不动就和人打架。

钱大荣家境优渥,父母都是纺织厂干部,家中只有独苗一根,平时溺爱得很。

与梁九善正好相反,钱大荣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爱,但为人霸道、不爱学习,在学校用小恩小惠纠集了一群“小弟”,很是风光。

也不知道为什么,钱大荣这一年盯上了梁九善,先是推推搡搡、小打小闹,现在发展到校外斗殴上派出所的程度。警察反复不断地教育,叫家长、告老师,钱大荣却像块滚刀肉一样浑不吝,在派出所里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安静没几个月又会来这么一遭。

偏偏钱大荣未满十六,属于未成年,派出所同志只能尽力调解、教育。

可是,调解、教育有用吗?没用啊……

这不,两人又来了!

魏长锋抬手戳向正在偷偷翻白眼的钱大荣脑门:“梁九善脸部擦伤,鼻子出血,已经构成轻微伤,如果你已经成年,那可是要拘留的,知不知道?赶紧道歉!听到没?”

钱大荣肥壮的身体晃了晃,抬头斜眼看着魏长锋:“魏警官,这回是梁九善主动挑衅,是他先动的手!”

梁九善双拳紧握,瘦削容长的脸庞肌肉紧绷,因为牙关咬得死死的变得有些方,他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呸!明明是你,是你说……”

因为羞恼,梁九善闭上了嘴。钱大荣说的那些话太过无耻,他根本不愿意重复。

调解过无数次,魏长锋当然知道钱大荣的德性,他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钱大荣,哪一次不是你挑事?如果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到少管所去!”

钱大荣根本就不怕警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未成年,就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我和梁九善只是同学之间的打闹,他脸上有伤,我手上也有,你根本没有权力送我去少管所。”

魏长锋被这小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作为案件民警,他最不愿意处理诸如未成年打斗、丈夫家暴、亲戚间扯皮的案件。为什么呢?因为轻重很难拿捏。

如果是辖区内成年人打架斗殴,直接把人往拘留室一送,对双方做伤情鉴定,再按照治安管理条例进行处罚,遇到屡教不改的人从重从严处分,多么简单。

可是同学、夫妻、亲戚之间的关系牵扯多,处罚轻了,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处罚重了,伤了和气反而容易激发矛盾,最终酿成大祸。

面对眼前这个懂点法律的未成年人,魏长锋拿起放在服务台上的搪瓷缸喝了两大口水,努力让自己平息怒火,半天才对钱大荣说:“你,站在那里好好反省一下,等你家长过来处理!”

钱大荣没所谓地点了点头。爸妈护短得很,他才不怕叫家长呢。

姜凌一直在观察梁九善。

少年模样俊秀,即使额头青肿、嘴角带血也难掩眉眼昳丽。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衬衫,领口已经磨破了边,黑色长裤上沾满了灰尘,脚上是一双旧球鞋,鞋带整整齐齐地系着。

梁九善低头摩挲着衬衫第二颗纽扣,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这个动作姜凌很熟悉,梁九善在紧张之时总会下意识地捏住衣服纽扣。当年警察将他抓捕归案时,他那只沾满鲜血的右手掌纹里,就嵌着深深的纽扣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