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确定是这里吗?”小栓畏惧地望了一眼站岗的那个士兵,这处地方有一条柏油路通向里面,没有大门,但入口有个岗亭,上面站着个抱枪的战士,眼神警惕森然地望着前方。
士兵所在背后有一道窄墙,上面挂着番号牌,上面写了XX师XX团,可是小栓记得林建军从来没提过他在哪个部队,他娘是怎么准确找到这里来的?
夏美玲复杂地看着这个地方,前世她曾经来过一次,那次在里面的招待所住了几天,就被林建军几句话哄回家去了。
“不会错的。”夏美玲看着那个威严的士兵,也本能地有些害怕,旁边就是哨岗室,来访需要登记取得允许,才能进去。
她壮壮胆,带着孩子们走了过去。
哨岗室值班的战士打开了玻璃窗户,“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夏美玲看了一眼面露怯色的孩子们,镇定了一下才说:“我丈夫是XX团团长林建军,这两个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媳,这是我女儿,我们是来找他的。”
战士拿出登记册,“请你们登记一下信息。”
等夏美玲登记了信息,战士让他们在外面等待,又见英子是孕妇,腾出一张凳子给她坐。
大栓涨红了脸,扶着英子让她坐。
英子还想将凳子让给夏美玲,夏美玲摆手,“你快坐着休息。等安顿下来,我们就去大医院给你检查。”
从老家到城里,光坐车就是一天,夏美玲本想买卧铺票,可这年头不是干部哪轮得上卧铺,幸好车厢人不多,找个三连坐的硬座也能睡觉。
英子讷讷道:“我这几天感觉好多了,也没有再见血了。”
“那也去查查,现在城里有产前检查,查一查放心。”他们老家太偏僻,生孩子全靠命,从没做过什么产检。
......
办公室门突然被敲响,林建军头都没抬,随口说了声,“进来。”
勤务兵小孙走了进来,“团长,你家人来了,正在哨岗外等候。”
林建军抬起头,方正的脸上有些错愕,他在城里工作这么多年,家里人从来没来过。
“谁来了?”他下意识地问。
“您妻子和孩子。已经做了登记。”
林建军夹起眉心,粗声道:“知道了。”
钢笔悬停了好一会儿,林建军又继续下笔,一行字写得凌乱不少。
哨岗外边,母子几个或蹲或站,等了快两个小时了。哨岗室的战士都已经交接了一班,时不时地好奇打量他们一眼。这母子几人,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这还是林团长的亲属第一次探亲呢,只不过为什么林团长迟迟不出现?
小栓已经越等越气了,好几次拉着夏美玲要走,半大小伙嚷嚷,“他都懒得见我们,娘,咱们走!上哪找不到一碗饭吃?”
夏美玲每次都安抚住小栓,开什么玩笑,管生不管养?上辈子林建军隐身了一辈子,几个孩子他几乎没负过责任,这辈子怎么可能还让他这样逍遥舒心?
跟他撇清关系,从此孩子跟他没关系?不,不可能让他这样便宜,林建军巴不得自己未婚未育,好放心大胆地追求丁艳梅。他现在是团级干部,敢抛弃糟糠之妻,他就要背大处分,晋升无望,所以上辈子林建军一直熬到退休,才回家跟她摊牌离婚。
夏美玲不稀罕林建军老婆的位置,但是她的孩子该得到的,一点也不能少!
一辆军用吉普从远处开来,路过岗哨时慢慢停了下来。
后排车窗缓缓摇下,先露出大檐帽,接着是一双威严深沉的眼睛。等车窗完全落下,映入眼帘的又是一张朴实的脸。
岗哨战士纷纷朝他敬礼,他还礼之后才问,“怎么回事?”
确实,夏美玲母子几个大包小包地等在大门旁边,很引人注目,连这个大领导模样的都过问起来了。
岗哨又啪的敬礼,“报告师长!这几位是林建军林团长的家属,正在等候林团长来接人!”
夏美玲惊讶地看向车上这个人,看着四十来岁,原来是师长,那就是林建军的上司了。
“等了多久了?”领导问。
岗亭里的战士怔了下,他是交班过来的,并不知道这几人什么时候来的。
夏美玲就插了话,“领导,我们等了两个多小时了。”
那领导深深地皱起了眉,或许平素就是个严肃的人,一皱眉心就明晃晃地一个川字,他没再多说,轻声朝驾驶员战士吩咐了一声,吉普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远去的车,回过神来的小栓愤然道:“这肯定是爹的领导,咱们应该找他告状的,这下没机会了!”
香桃被那领导一身气势吓得不轻,躲在了夏美玲身后,脸色有些发白。
夏美玲也有些后悔,应该拉着这个领导告一状,他们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说不定林建军故意躲起来了。
她看向一脸菜色的英子,决定不这么干耗下去了,英子吃了那药丸,好不容易有了些效果,可别在这累坏了,不如今天先去找个招待所住下。
正打算带着孩子们先走,一个出现在柏油马路尽头的绿色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隔得老远,脸都看不清,但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林建军,对方化成灰她都认得。
果然,等那人影走近,五官清晰起来,正是林建军,只是他看起来并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黑着脸,眉心能夹死蚊子。
大栓也看到了,高兴地指着林建军的方向说道:“爹来了!”
大栓和英子对视一眼,彼此也都露出了喜色,小栓沉着脸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瞪着林建军。
夏美玲看着比前世年轻十岁的林建军,即便告诫自己要冷静,心里还是有怒火忍不住地翻滚。她不会忘记林建军是如何对待她和孩子们,她像无数朴实的家庭主妇一样,兢兢业业侍奉公婆,辛辛苦苦养育孩子,最终却被那样辜负伤害。
林建军裹着一身怒气和不耐,他本想冷处理,让夏美玲自己带着几个孩子走,没想到何师长回来撞见了守在门口的母子几个,叫他放下手上的事情赶快来接人。
“爹!”大栓和英子喊了他,香桃对林建军很陌生,不好意思开口,小栓沉着脸,不喊人。
“你们怎么来了?”林建军没好气地问。
几个孩子愣住了。距离上一次林建军回家探亲,已经过去了三年,没想到,这么久没见面的父亲,一打照面就流露出了对他们的嫌弃。
夏美玲站在最前面,她绷着脸蹬蹬快走几步,扬手就朝林建军的脸扇去。
“啪!”
夏美玲常年干农活,一身力气比强壮男人差不了多少,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清脆,响亮,干脆利落。
林建军懵了,半边脑袋嗡嗡作响,察觉到自己被扇耳光的羞耻感甚至比脸上麻木的疼痛更盛。
回过神后,林建军勃然大怒,他扬起手,本能地要扇回去,却冷不丁地对上夏美玲冰冷的视线,那种淬了寒霜一样的眼神出现在这张淳朴的农妇脸上,出其不意地让人背上一凉。
在林建军愣神的这片刻,夏美玲抬手,又是闪电般的一巴掌,比前面的那记耳光更响,更脆。
林建军的左脸短时间被连着狠狠扇了两次,迅速红肿起来,不知是不是羞耻,连脖子都涨红了。
“娘!”这变故太突然,孩子们齐齐惊呼。
岗亭里的战士都吓傻了,岗哨战士更是瞪圆了眼睛,头依旧不偏不倚,眼珠子却已经朝左转到了极限。
“夏美玲!”林建军怒吼,“你是不是疯了!”
夏美玲还要抬手再打,林建军已经有了准备,连连倒退几步。他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拳头,青筋暴起,死死地瞪着夏美玲,那样子仿佛要吃人。
可疼痛也让他理智回神了,这是在军营大门,他这巴掌要是打出去,铁定要背处分。
夏美玲甩甩手,幸好掌心的老茧够厚,这么用力的两巴掌,她手也没多痛,心里却爽快多了。林建军不是鄙视她乡下女人粗野,不及他养着的丁艳梅高贵吗?那她当然要粗野个痛快。
“林建军,我们娘几个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你故意躲着不见我们,你说,你是不是在城里另外养了一个家?”夏美玲先占据主动权。
林建军眼皮一跳,心顿时跳得像擂鼓,他立刻怒气冲冲地反驳,“夏美玲,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忙完工作就赶紧过来了,什么躲着不见你们?”
夏美玲指了指英子,“英子怀孕了,我们是进城来给她做检查的,她本来胎相就不稳,吃了好多钱的药才稍微好一点,幸好那位战士给了一个凳子,给她坐着休息,等了你两个多小时,要是英子有个好歹怎么办!”
林建军平白挨了两个巴掌,他当领导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打过,面子底子都没了,心里气得要命,可不敢打回去,多看这个泼妇一眼都嫌弃,只想赶快将他们打发走,“既然是来给英子看病,就去医院隔壁的招待所住去,那检查方便。”
“呸!住招待所,你说得轻松,钱呢?”夏美玲斜着眼,语气蛮横。
林建军听她这样说,心里又是一阵鄙夷,这个粗鄙的乡下女人,越上年纪越发粗野,叫人嫌恶得紧。
他今天才领到了工资,还没来得及送给小丁,看了看夏美玲和三个显得寒酸的孩子,虽然是亲生孩子,可没在他跟前长大,没什么感情,他厌恶夏美玲,连带着她生的孩子也不喜欢。
人都找上门来了,林建军再不乐意,也得打发人走,他伸手进裤兜掏了掏,估摸着捏住了两三张,就往外掏,没想到将一卷钱全夹带出来了,全掉在地上。
夏美玲冷眼看着,看林建军着急忙慌去捡钱,全是崭新的大团结,看起来有七八张。林建军人到中年也发福不少,撅着大屁股,看起来很恶心。
捡起钱,林建军将其他的收了起来,递了三张大团结给夏美玲,不快道:“拿去吧。”
小栓冲着林建军怒目而视,他这施舍语气让小栓自尊的血液倒流,他嚷嚷,“娘,咱不要他的钱!娘,咱们走吧!”
林建军皱起眉头,不喜地看向小栓,眼神严厉,张口就骂夏美玲,“你怎么教的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
小栓梗着脖子要反驳,夏美玲提前顶回去,“怎么能苛责小栓呢,这个孩子有爹跟没爹一个样,别人有爹教,他没爹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