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明(1 / 1)

日子悄然过去,如同老树抽出嫩芽,无声无息就成了荫。

徐南歆每日去藏书阁,大多时候其实碰不到秦翊。毕竟一国之君,政务繁忙,哪会日日都去此地无事翻书。

可她奇异地发现,有时她第二日再去藏书阁,前一日临摹之作,便会被朱笔批注、勾画。

“这一捺需舒展。”

“钩要有力。”

没有额外的责罚,也没有怪罪之意。

单纯是指教。是某人闲来无事,不经意点拨一下。

莫名的,徐南歆每日清晨前去藏书阁,竟多了点雀跃。她到藏书阁首先要做的事,竟是翻开前一日的临摹之作。

就像是拆封未知的礼物一样。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和秦翊的相处,居然就逐渐和谐起来了。

本以为摆脱和亲之事,还遥不可及,眼下似乎柳暗花明,有了指望。

徐南歆成长经历特殊,几乎没有什么可靠的长辈,时刻指引她。

眼下与她相熟的,皆是同龄之人。她虽称秦翊一声皇兄,但也从未真的将他当做自己兄长。

可在极少极少的某些瞬间,她似乎冒出一种错觉,他可以是那个兄长。

——

时近清明,徐南歆是要去皇陵,祭拜她母亲的。

这本就是早就说好的事,即便有禁足在身,秦翊也未曾拦她。

她便跟着明珞公主、静怡长公主、晋王他们,一起前去皇陵了。

他们三人,是去祭拜先帝的,那是他们的父皇。在清明之日,他们甚至要祭告天地,行颇为隆重的祭礼。

秦翊倒没有去。他登基尚不足一年,朝中新旧交替,事务仍旧繁忙,抽不开身。

这便是理由了。

一队队马车悠悠行驰在官道上,浩荡成群,盛重至极。

明珞公主却不去自己马车,偏要和徐南歆挤在一辆马车里。

“听闻你近日,都在学习骑射?”徐南歆细细端详她,温声道。

时至初春,草长莺飞,东风乍暖,正是学习骑射的好时候。才一个月不见,明珞公主看上去,竟比之前要长高了点。

“没错,之前我去求皇兄恩准的时候,姐姐不是也在?”

徐南歆微微颔首,当时,她确实旁观在侧。

似乎是郭沛在教明珞公主骑射来着?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这么说来……徐南歆看着明珞公主美滋滋的模样,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沉吟片刻,唇角渐渐扬起:“公主,是不是就希望郭统领来教您呢?”

“……谁、谁说的?”明珞公主脸上微红,“姐姐怎么拿这种事来打趣我?”

徐南歆微愣,难道她猜错了?

郭沛尚未及冠,且出身武将世家,与明珞公主年龄相仿,又门当户对。这二人还相识多年,知根知底,实为良配。

她难得八卦一回,竟闹了个乌龙,眼下有些赧然:“看来是我多想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其、其实,姐姐猜的也不算错。”明珞公主脸更红了,“只不过,我还不清楚他是如何想的呢……”

说着,她长叹一声:“都说公主金尊玉贵,可若是成了公主的驸马,便不能在朝中担任实职了。故而,并非所有人都乐意成为驸马的。”

徐南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郭沛若是想建功立业,便不能当驸马了?

“我之所以瞧得上郭沛,只不过是他与我志趣相投,皆不喜文墨,都擅骑射。至少比那些文绉绉的士族子弟,要合我心意。”

明珞公主轻哼一声:“也罢,反正待我及笄之时,皇兄也会设宴,请来诸多青年才俊。到时候还不愁觅得如意郎君么?”

“公主定能得偿所愿的。”徐南歆轻声说。

她却想到,前世,她甚至都来不及赴明珞公主的及笄之宴。

明珞公主说完自己,目光却缓缓移到徐南歆身上。

方才,看她对情爱迟钝的模样,明珞公主忍不住试探道:“姐姐,你可有心悦之人?”

“我?”徐南歆很是讶异,喃喃道,“没有吧,我并没有公主那样的……青梅竹马?”

她自小生活在冷宫,见过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和谁朝夕相处了。

“谁说只能是青梅竹马呢?”

明珞公主见她愣愣的样子,失望道:“有时候,哪怕只与某个人相处过短短数月,甚至数日,都可能一见如故,非他不可呢。”

明珞公主也就是感叹一下,便打住话题不谈了。

徐南歆却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旁人不经意的一提,竟让她恍然想起一人。

他现在还好吗?

——

来到皇陵,徐南歆便与明珞公主他们分开了。

祭拜先帝,只有真正的血脉至亲才有资格前去,她当然去不得。

徐南歆拐了方向,带着一队侍从去了徐太妃墓前。

春光明媚,照在青石铺成的台阶上。她来到陵前,将一炷香点燃。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身后众人亦随她一起跪下。

青烟缭缭升起,模糊了陵前镌刻的“章德太妃徐氏之墓”几个字。

徐南歆沉凝片刻,静静地完成各种祭拜礼仪。

她十年未见过她母亲了,其实情感不如平常母女深。可一种无名的悲哀,仍在心底蔓延。

但愿,这不是她最后一次祭拜她母亲。但愿,还有岁岁年年的时光,容她化解这种悲哀。

礼毕之后,徐南歆正欲拾掇着离开,却听见人群后面传来些响动。

“站住,老实点!”是侍卫的呵斥声。

随即,是一位老妇人的哀求声:“大人冤枉啊冤枉啊!”

“怎么回事?”

徐南歆眼见着那位侍卫,将一个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老妪押了上来。

“禀告公主,此人不怀好意,买通了守陵人,试图闯进皇陵,扰徐太妃之陵!”

徐南歆心下不解,定定打量这位老妪一眼,却是大惊。

“怎么是你?”

这位老妪,她曾见过!

她尚在冷宫之时,曾有数次不小心,得罪了资历老的宫女。当她无依无靠被刁难时,却有一位老嬷嬷悄然出现,把那宫女训斥一顿,随即将她调离走了。

徐南歆在冷宫见过的面孔不多,所以,每遇到一个生面孔,便会忍不住牢牢记住。

何况那位嬷嬷,还好心帮过她。

而眼下这位披头散发,身着破烂的老妪,竟就是那位嬷嬷!

她不是宫里的嬷嬷?怎会流落在宫外,还成了这副模样?

按本朝律例,凡宫中婢女,若是已满二十五还不得主子放出宫,便要在宫中侍奉终生。生是宫里的人,死是宫里的鬼。

这位老妪,是如何出宫的?看她这样子,也不像是受了主子额外恩典,过上了好日子。

徐南歆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在……”

正说着,却看见老妪疯狂地摇头,恳求看她,目光又时而投向徐太妃的墓碑。

徐南歆蓦然想到什么,当即住了嘴,改口道:“你们将她放了吧,她是……我母亲入宫前的同乡,清明时节,便情难自禁,想来看望我母亲一眼。”

她临时想的借口,很是蹩脚,但这些侍卫不得不从,只好将信将疑放了这位老妪。

而今人多眼杂,徐南歆不好探听过多,只问道:“你如今家在何处?若是有困难之处,我随时都可接济你。”

“老奴……老身如今住在安顺坊一间楼子里……”

那里是平民聚居之地,她并不好寻找。徐南歆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既然如此,日后有空,你便拿此玉佩来寻我。”

而宫禁严密,老嬷嬷定然难以进入,徐南歆又道:“你去长公主府交此信物,长公主会与我联络的。”

这枚玉佩还有另一半,可作信物。回宫后,她便寻出另一半玉佩,交给长公主。

对于静怡长公主的为人,她还是颇为信任的。

交待完毕后,她让婢女给了老妪一些银子,便放她走了。

直觉告诉她,此人定与她母亲有关。

有很大的关系。

忆起老嬷嬷曾帮过她的往事,以及如今老嬷嬷离奇流落宫外,又悄悄前来祭拜她母亲之事。

徐南歆心中疑窦更深了。

——

众人俱都出了皇陵,徐南歆也和明珞公主他们汇合了。

明珞公主转了转眼珠,蠢蠢欲动:“眼下时间尚早,我们要不去京城内转转?”

长公主双手抱臂,姿态清傲,摇头说:“我们携带众多人马,恐会扰城中安宁。何况,宫中陛下也正等着我们回去,怎能耽误时辰?”

明珞公主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皇姐此言差矣,”晋王微笑着帮腔道,“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先回宫复命,另一路轻装出行,前去城内。”

“况且,”他侧首朝徐南歆笑了笑,“永安妹妹可是从未在京城内游玩过,眼下正是个好机会。”

徐南歆正静静听他们说话,冷不丁被晋王点名,有些不知所措。

明珞公主听后,吐了吐舌头,不满道:“二皇兄,你平日都是直接唤我‘明珞’的,眼下称呼姐姐,怎就变成‘永安妹妹’了。你看大姐和皇兄他们,都不是如此呢!”

长公主却倏然打断她,冷硬道:“够了,既然如此,你们三人便去京城,我带着大部分人手回宫。”

晋王脸上笑容也浅了一分,未再言语。

气氛突然就僵了,明珞公主茫然地看向徐南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徐南歆知晓。

她也才意识到……秦翊和长公主,似乎都未称呼过她一声,妹妹。

秦翊,她不意外。

可长公主……竟也是如此。

方才在路上,徐南歆还嘱托过长公主那位老妪之事,因而心怀感激。

眼下……许是她多想了吧。

她怎么能往坏处去想自己的恩人呢,属实不该。

徐南歆牵了牵唇角,若无其事道:“不是说去京城么,就有劳你们带我去长长见识了。”

——

他们以常服行走在朱雀大街上,随从也少,不显山露水。路过行人皆以为,他们只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姑娘。

而非一国的王爷公主。

朱雀大街,乃是京城最为繁华的街市。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阁楼屋舍鳞次栉比,客栈酒楼、金雕玉饰无所不有,耳畔更是充斥着热闹的语笑喧阗,真是一派盛世气象。

饶是在皇宫,她算是见过不少恢弘之景,而今在如此繁华的街市,也是瞪大了眼睛。

晋王不常在城内闲逛,见清明时节人海潮潮的场面,有些错愕。

“你们跟紧我,千万别走散了。”

他们为数不多的侍卫,也在帮他们开路。

徐南歆本打算乖巧听令,待在侍卫包围圈里。无奈明珞公主是个好动的,偏要拉她去瞧瞧街边的杂耍。

“姐姐快来看!”

徐南歆远远望见杂耍的技人,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她心中也是一动,便跟着明珞公主过去了。

只是瞧上一眼,应该不会出意外。

刚挤进人群堆里,徐南歆正欲向前走动。

陡然,一道矮小的身影猛地窜过她,直接撞得她一歪。

“哎……”徐南歆眉心微蹙,瞧见是个孩童,只好忍住气。

随即,她察觉不对,往腰间一摸——荷包不翼而飞!

徐南歆急忙调转方向,欲去追那小孩。可人来人往,她连行走都困难,更别提寻人了!

莫名其妙,她竟想起秦翊之前的话:她一个公主的私物,落于外人之手,怕是大事不妙!

不似先前那张手帕,而今这个荷包,是有标识的。

识货人一看,便知是永安公主的!

徐南歆卯着一口劲,好不容易出了拥堵人群。然而四下张望,哪里还见那个孩子?

怎么办,怎么办?她目光不停扫过繁杂人群,却一无所获。

徐南歆急得快要哭了。

“姑娘?”

蓦然,她身后传来一道拘谨的嗓音。

徐南歆张望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回首,旋即就看清来人。

她瞳孔倏然睁大,惊愕万分。

一个书生气质的少年郎,凌然立在喧嚣闹市中。

他眸色清亮,手持一枚荷包。

“这可是你的东西?”

瞧见她的正脸之后,少年郎忽不自然地别过眼去,清了清嗓子。

看上去,似乎更拘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