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梅韵阁不久,徐南歆便得知孟姑姑来了,她忙起身相迎。
孟莲进来,先观察一下她的脸色。
“公主是在看书?”她笑眯眯地问。
“……嗯,”徐南歆垂下眼,默默把书收走,“姑姑今日过来,有何要事?”
“只是闲来无事,陪你说说话。”孟莲收回目光,从容道。
想起皇帝交代给她的事,孟姑姑迟疑片刻,复温声笑道:“奴婢自教导公主以来,便时常感叹着,奴婢当真三生有幸,能碰上公主这样温柔似水的主子。”
徐南歆脸颊一红,愣愣的不知该怎么接话。
“姑姑过誉了……”
孟姑姑摇摇头,她还真没说大话。
她信手轻抚一下徐南歆的脸蛋,感叹道:“这般滑腻,真真是水做的吧?还有公主这嗓子,细语婉转,我一个女人听着,都觉得耳朵酥软。”
徐南歆越听越不好意思,直想捂住孟姑姑的嘴了。
“只是,”孟莲话锋一转,眼神忽地严肃,“身为一国公主,您待人待物需得放出些气势来。说话么……声音大些。”
这便是皇帝的意思了,孟莲也无可奈何,只能照全传达。
本来,女子各有姿态,娇弱可爱些,英姿飒爽些,都无所谓的。
孟姑姑深知,徐南歆孤身一个女孩,在冷宫长大,应该也不会真的娇滴滴到哪儿去。
徐南歆脸色已然涨红:“……姑姑说的是。可、可我这声音就是这样,习惯了。”
或许,她若生活在正常人家,会好一些吧。
可她自幼长于毫无人情的冷宫中。若是哭闹、闯祸、惹人不喜欢,少不了要挨训斥,被宫人丢来许多苦活干。
久而久之,她便是乖巧的姿态了。用冰雪可爱的脸蛋,软绵绵的声音,讨那些宫女喜欢,自己就能好过不少。
所以,她声音天生就这样,后来又刻意维持,便很难改了。
她并不觉得,这种声音有什么大问题,相反,她见过的许多人,都很喜欢她这种柔柔的声音。
孟莲为难了。
可陛下不喜欢啊。
良久后,她提议道:“公主改不了嗓音,但可以改改语气、话语中的内容。”
“嗯?”徐南歆歪歪头,有些不解。
孟莲顿了顿,想起宫中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她嘴角一撇,热切出主意道:“若是有人……以为公主声音柔,性子就柔。公主可千万不要顺了他们的意,说话需强硬一些,铿锵有力,勿要拖长尾音。”
“总之,不要让任何人觉得,你是个好欺负的。”
毕竟,她这副相貌,这种声音,简直就像明晃晃地告诉别人:她性子软,很好欺负的。
徐南歆犹豫地应下了。
她看上去,很好欺负吗?或许是吧……
被弃置在冷宫,被派去和亲,被随意对待真心……似乎从未有人问过她的意见。
孟姑姑说的没错,她是该改一改了。
徐南歆又重重地点一下头。
——
之后,徐南歆派人给长公主递了信,说她已经多次叨扰公主,深感歉意,以后便不来了。
长公主倒也没说什么,语中略带遗憾,约着日后有机会再见。
自此,徐南歆闲暇时,除了寻宫中的明珞公主外,便只能看看闲书了。
梅韵阁里,也有一些书。只不过,这些书里有一大半,她都看得不甚懂,还有一小半,她前世都翻来覆去看过数遍了。
这便是为何,她之前央求着天子,希望能去藏书阁寻书看。
这些时日,徐南歆已去过数次藏书阁,确实寻到不少有趣的书。
其中两次,她又在藏书阁碰见郭沛了。
徐南歆再不敢蠢蠢欲动,见之便避之不及,溜到藏书馆另一边。
绝不敢和什么人,碰上面。
毕竟,那人亲自说过,他不希望被她打扰。
徐南歆很乖巧地遵守此言,再没见过他。
一日下午,她终于把从阁中带回的书看完了。
“金露,你帮我去把这些书还了吧。”她眉眼弯弯,把书递给她的贴身婢女。
“嗯!”金露接过,随即又问,“公主不去吗?”
“不去,”她松松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眼角隐现湿润,“我困了,何况还书又不是找书,我何须亲自去?”
她也不想去得太频繁。每次在藏书阁碰上郭沛,就会想起他背后那个人,她心里就会一紧,颇感不自在。
金露点点头,不再过问,把案上零零散散的书统统收归,抱成一摞,脚步轻快地走了。
——
今日,秦翊又去藏书阁了。
倒不是为着什么特别的缘故,而是他本来就常去此地。
若说皇室之中,长公主擅于文墨诗辞,乃是兴趣使然,那他便是责任所致的必然了。
先皇为了培养他,可谓用心颇多。文韬武略的贤臣授他治国之策,举世难寻的大儒教他诗书棋画。而且,他那父皇还沉迷于修仙道法,为此,他甚至连青词都通达一二。
所以,来藏书阁寻书看书,是他多年习惯而已。
和任何人都无干系。
秦翊在雅间中坐定,郭沛就去外面守着了。
郭沛百无聊赖站在外面,感觉身上都要长毛了。
可惜他向来不爱碰书,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于他而言,堪比囚笼。
他又要在此地耗一个下午了。
郭沛心中长吁短叹,也无可奈何。
以往,郭沛是很少跟着陛下过来的,他本就有其余职责所在。
此前,郭沛偶然跟来一次,竟意外撞上永安公主。陛下当时神色如常,并未在意这点小事。
谁知后来,陛下每次去藏书阁都要让他跟着,把守在外面。
真是莫名其妙,他愈发不懂陛下的所思所想了。郭沛默默腹诽。
临近黄昏,日光微斜,秦翊推门出来,正欲离开藏书阁。
却听见阁中隐有笑声。
他眉宇微蹙,朝郭沛使了个眼色。
郭沛了然,忙循声过去,探查情况。
藏书阁本是清净之地,怎会有人如此不懂事,在陛下亲临之时,还敢放声大笑?
况且眼下,陛下看上去心情并不怎么好。
郭沛生怕触了霉头,步履如风奔去,看见几个宫女。
是她们在笑。
“你们瞧见了?这字可真是……哈哈哈……”一个胆大的宫女笑道。
“嘘,小声点……”一个胆小的宫女打断她,“万一陛下还没走,被听见了……”
“你们在说什么!”郭沛上前,直把那几个宫女吓得花容失色。
“郭、郭、郭统领……”
“这藏书阁的书,岂容你们乱翻?”他冷着脸,一把夺走书,训斥道,“还肆无忌惮大笑,惊扰圣上!”
谁知拿过书来,郭沛无意中一瞥,竟看见书中夹了一页纸。
其上字迹,歪歪扭扭,不成正形,他一个不拘的习武之人看了,都直皱眉头。
胆大的宫女见状,小心翼翼解释道:“郭统领,方才奴婢们整理书架时,看见这书里好似夹了张外物,故取出来一瞧……才忍不住……”
话还没说完,她脸色一白,所有宫女都战栗跪下,齐声喊道:“参见陛下。”
“怎么回事?”蓦然,秦翊缓步而来。
郭沛将缘由解释一通,把纸递给他,揣测道:“兴许是哪位皇子公主,不小心在藏书阁落下的。”
秦翊接过纸,定睛细看,结果越看越皱眉,最后嫌弃地把纸丢给郭沛。
“朕的兄弟姊妹,可不会写出这种东西。”
这张纸上,写的是那本书的一些注记。字丑得他眼睛疼也就罢了,他略略一扫,便看出几处错漏。秦翊五六岁都不会犯这些错,可见此人腹中文墨之少。
他无意细究,转身就走。
只撂下一句:“带她们下去领罚。”
可走了几步,他骤然停下。
秦翊脸色有些古怪,侧过头,很是别扭问道:“那些宫女可有说,这书是谁送来的?”
郭沛一顿:“……没有。”
言语间,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自藏书阁门处传来。两人目光同时看去。
徐南歆一路小跑而来。刚到藏书阁,方喘了几下气,一抬头,竟瞧见不远处正站着的人影。
她陡然拘谨起来,规规矩矩行礼:“见过陛下。”
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臻至完美。可额发间仍冒着微汗,脸颊白里透红,正是跑动过后的模样。
“你来作甚?”秦翊气定神闲地问,手中随意把玩方才那本书。
郭沛莫名觉得陛下心情似乎好了点。
“启禀陛下,我是来找一本书的。”徐南歆静静垂首,一眼都不敢看上面人的神情。
午睡过后,她去书案上瞧了一眼,竟发觉少了样东西。再仔细问金露,才知她意外把徐南歆自己的纸,也夹在书里带回藏书阁了。
金露后悔莫及,连声道歉,直想去藏书阁拿回来。可适才她亦有活计在身,徐南歆只好亲自过来一趟。
哪知,一进门就撞见了陛下。
她默默想着,在门口撞见人,她想躲也躲不了,若这也要怪她,属实冤枉。
等了许久,那人却没有声音。
徐南歆壮着胆子,又道:“既如此,我便去寻……”
“你要寻的书,可是这本?”
秦翊蓦然打断,颇为好笑地打量她。
看清他手中的书,徐南歆跟见了鬼似的,讷讷不敢言。
望见皇帝的笑容,郭沛也跟见了鬼似的,不过没人注意到他。
秦翊折过身,朝阁里走了几步,忽又回头,瞥她一眼。
“还不过来。”
——
又是隔着同样的案几,她又坐在秦翊对面。
只不过,此刻她面前摆了一本书,还多了一张纸。桌上摆着两盏茶,热气氤氲。
徐南歆整张脸都滚烫,半晌后嚅嗫道:“皇兄……”
她不该让纸夹在书里,不该让这张纸被送到他面前,不该让这张纸……污了他的眼。
可这些事,也并非她刻意为之。贸然应下,徐南歆又觉得自己很冤。
于是她垂下眼,又不说话了。
可秦翊还是听清楚了那两个字。他眉头一皱,耳朵有点痒。
她怎么还是这般模样,毫无长进。
果然,单单是让一个奴婢教导她,纠正她,远远不够。
“叩、叩。”
他手指关节轻敲两下桌面,徐南歆闻声抬头,一脸茫然。
“你能不能不要……”
秦翊唇角绷直,神情古怪至极。
她愣愣看着他,眨了眨眼,睫毛轻颤:“不要什么?”
秦翊瞥一眼她又开始水润的双眸,声音诡异地停了一瞬。
“不要撒娇。”